第57章 有意
沈耀宗迷迷糊糊地感觉身边的人起了床,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帐外微光勾勒出眼前清秀的轮廓,一如往常透着小心轻柔。
他略缓了缓精神,然后也跟着坐了起来。
钟氏听见身后动静,有些意外地回过了头,说道:“官人再睡会儿吧,当心头疼不舒服。”
她那日答应了沈老太太以后每天都早起去福寿堂抄经,丈夫知道之后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了句:“我陪你起床。”
于是自那之后,沈耀宗也当真是天天陪着她同一个时候起来梳洗收拾,虽然他并不用那么早出门。
但昨天他应酬得比较晚,钟氏心疼他睡不好,觉得实在没必要非得如此。
但沈耀宗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道:“没事,睡久了才晕呢。”说着已自顾自扶着她的肩膀从床上走了下来。
梳妆的时候他又亲自帮她画眉,夫妻俩撇开了女使随侍,借着这点时间享受着独处的温馨。
沈耀宗画着画着,突然不经意瞥见了妻子鬓旁的一点银丝,他不由顿住。
“怎么了?”察觉到丈夫的凝滞,钟氏抬眸朝他看去。
沈耀宗默默拿起妆台上的角梳,轻轻帮她拨了拨鬓发,好将那一点银丝盖住。
“没怎么,”他微笑了笑,说道,“头发乱了点。”
钟氏却已经明白了,她浅笑回道:“我也三十多了,有几根白发没有什么,官人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沈耀宗深深看着妻子,抬手轻抚着她鬓边,温声道:“你才三十三而已,还是大好的年华。”
钟氏柔柔一笑,没有说什么。
沈耀宗却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他还记得新婚时她是怎样的青春风华,更记得这一路走来他们朝夕相伴,她因为他受了多少的委屈,却从来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半分怨言。
他太愧对她了。
“妍娘,”他忽地扶住了妻子的双肩,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说道,“我们抱一个孩子回来养吧。”
钟氏一愣,待反应过来丈夫在说什么后不由吓了一跳,忙道:“官人莫要冲动,若是让家里人知道你抱了个外面的孩子回来养,定是要引起纷争的。我只是去给阿姑抄个经而已,也没有什么损伤,只当是自己也修身养性了。”
沈耀宗要抱孩子回来,肯定不会是抱女孩,虽然长辈那里是能应付了,可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后果就太严重了。
要知道老太太可是老太爷前脚刚走,后脚就迫不及待分家把老太爷留下的庶房子女给赶出去的,又怎可能接受一个并非沈家血脉的孩子呢?
而且别说是老太太,就连沈庆宗那房肯定都会有意见。
她知道丈夫和兄长的关系尚算和谐,更不愿他冒这样的风险。
但沈耀宗却已经下了决心。
“我早该做决断的。”他说,“以后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把娘那边应付过去再说,到时等月份差不多了,我就找个由头带你出去,在外面‘生了’再回来。”
钟氏见他已意定,只好答应了。
谢暎刚走到桥头,忽然被人给拦住了。
他诧异地抬头看去,发现拦住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晚上来找自己写假状那个陶三郎身边的长随“破石”。
“小郎君,这是我家阿郎给你的。”张破石说着,伸手递来一个信封。
谢暎略感莫名地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就见对方已又干脆利落地去了。
他只好先收下,打算等晚些回家再看。
往前再行数十步便是桂枝书铺,谢暎和往常一样走到门前,一脚踏了进去。
“元郎来了!”陆文师乍见着他便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快快,东西都给你留着呢。”
谢暎满头雾水地被他拉到了里头那张书桌前,直到看见桌上摆放着的一堆吃食,又听陆、王两人说起,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位姓史的青衣娘子带着人送来的,不仅如此,她们还给铺子里又介绍了不少生意。
“你还不知道吧?”王文师道,“今早商税案发了告示要聘女栏头,你如今在那些个商户娘子的眼中都快成菩萨身边的好运童子了!”
商税案隶属三司盐铁部,主掌征收商税事宜,也是史娘子等人递那张联名状子的地方。
谢暎倏地愣住。
他知道这绝不会是因为自己写的那张状子的缘故,因为按时间算,再怎么样也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史娘子等人大约也知道是碰了巧,所以才说他是好运童子。毕竟这头刚要倡议,那头就已经有了好消息,谁都更愿意往自己是走了好运这上面去想。
可是谢暎一向不是个太相信巧合的人,他隐隐觉得有两个要素联系得过于紧密了些,一是栏头,二,就是那位陶三郎君。
一念及此,他忽然就觉得怀中那封信有些揣不住了,于是找了个由头避去一旁,趁着其他人各有各忙不曾注意的时候,他拿出信,打开看了起来。
谢暎只先飞快扫了两眼,就忽地顿住了。
等他看完了全篇,便立刻三两下将东西重新收好,走出去问陆、王两人道:“那位史娘子可有说她的摊席在哪里?”
……
谢暎很快就寻了过去。
史娘子的鬻油摊就在离桂枝书铺约莫三百多步的距离,他循着方向一路走着,视线穿过人群于四下逡巡,突然,他瞧见街对面有个挂旗卖酒酿元子的食摊,忖了忖,举步走了过去。
谢暎挑了个靠外的位置坐下,点了份元子,然后开始注意着街上往来的车马路人。
他忽然有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但他只能用这仅有的线索去试试了。
汴京城的晚市从没有冷清的时候,尤其是这马行街,更是可至四更与清晨开启的早市无缝衔接,真正可做到夜虽深,人却不减。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谢暎觉得眼前被灯火晃得都有些发花了,可要找的人却还半点没有踪影。
他渐渐觉得有点失望,再过会儿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回家了,不然叔祖也会担心的。
还有娇娇,他想,怕是又还在家里等着门房去给她报他回了巷子的消息。
“小郎君,”一旁传来个略显迟疑的声音道,“你……还要元子么?”
谢暎抬起头,循着对方视线往桌上叠着的几个碗看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不要了,我马上就走,不好意思。”
对方忙道:“没事没事,你多歇会儿也成的。”
谢暎的耳朵就更烫了,他今晚为了磨时间委实吃得有点多,这会子的确发撑。
“有劳,一份酒酿元子,多酒酿,少元子。”
一个清越中透着不疾不徐的声音倏然从另一旁传来,谢暎一愣,立刻转头看去,果然见到陶三郎款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叫破石的长随正在街旁停着两匹马。
“这么巧。”陶三郎浅笑地说着,在他旁边那方坐了下来。
谢暎回过神,忙站了起来。
迎着陶三郎意外的目光,他向着对方端端叉手礼道:“非是碰巧,我是有意在这里等先生。”
“等我?”陶三郎顿了顿,却是一笑,问道,“你如何知道应在这里等我?”
“不知,只是碰碰运气。”谢暎道,“那日您来时曾说是回家路过吃宵夜的时候听到有人与老板娘说起我,我琢磨那位找我写状子的史娘子应该会先找离她最近的友朋联手,所以过来寻了寻,见附近有三个食摊是老板娘在操持,但其中两个摊子都有卖炒菜,但那日您身上没有烟熏气,所以我估摸这里的可能性比较大。”
“还好,有幸让我等到。”他笑了笑,又礼道,“先生的策问写得实在好,读您一篇文章如醍醐灌顶,先生是大才,我来谢过先生指点。”
同样的一篇倡议状子,他写,行文虽没有问题,可眼前这人写来却更是字字珠玑,显见是个才华与见识都极广极深之人,而陶三郎让人给他送其亲笔写的这份过来,明显就是为了点拨他。
再联系起那份告示,谢暎心里对此人的身份已隐隐有了大胆的猜测,他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
陶三郎眸光微深地打量了对方片刻,直到那份多酒酿少元子的酒酿元子被送上了桌,他才莞尔道:“坐吧。”
谢暎端正地重新落了座。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陶三郎道,“你当时是怎么想到要用女栏头向女商收税这个办法的?”
谢暎愣了一下,心说其中大义您不是都在文章里写了么?也不怕我偷两句匀一匀的……
他想归这么想,但回答却诚恳:“我见识不及先生深,不过从小识得个邻居妹妹,她一向是爱恨分明,所以我习惯了先理解她的想法再去解决问题,那日史娘子过来说起受人骚扰,我想既然告状只是治标之法,她更需要的不过是能太太平平做买卖,以后再不遇到这样的糟心事,那最好还是从根本解决。”
谢暎想得就是这么简单,有问题,那就要解决问题本身。
但陶三郎写的那份状子,却是从大盛的商事发展所需来写的,女商无论是在汴京还是在其他各路,早就是随处可见,数量一点也不可小觑,既然女子可以开立铺席,可以考牌当牙人,那自然女栏头也早该应时而生。
在他的笔下,这个问题就成了一篇非常典型的策问。
然而陶三郎听了谢暎的回答,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笑了。
“不错,”他说,“这便是所谓的‘生活智慧’。”
谢暎略感赧然。
陶三郎又道:“其实以人为本也是没有错的,无论你从何种角度出发,所用之策都是为国为民,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不过应试么,却又有些不同。”
谢暎点点头。
陶三郎舀了一勺酒酿汤,不急不慢地喝罢,又状似无意地问道:“但策问并非应试重点,你又为何看得这么认真?还特意找到这里来等我。”
谢暎沉吟了几息,说道:“实不相瞒,是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我自己兴趣所在,虽然策问并非应试重点,但我一向觉得比起作诗写论,它更让我有一种做实事的成就感。”谢暎道,“至于第二,是今日商税案发的那则告示,恰恰证明了我的这种感受,它是可以真正为民谋利的。我想,先生大约也是这样认为,所以那则告示才会来得这么及时。”
话说到最后,他已忍不住带着探究之意。
陶三郎没有说话,只继续慢慢地吃着那份少元子的酒酿。
谢暎也不再多说什么,静静等着。
陶三郎吃完最后一勺,拿出手巾擦了擦嘴,这才抬眸看向对方,浅笑地说道:“既然你有兴趣,以后空时你我倒是可以交流一下。”
谢暎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当即起身礼道:“谢暎谢过先生。”
“不过在你中榜之前,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陶三郎说道,“你也要答应我,不对旁人提起。”
谢暎想他多半是在商税案,甚至是在盐铁部为官,可能是怕传出和自己这个待举士子有近似师生的交往会影响不好,心里倒也能理解,于是当即保证道:“是,若旁人问起,学生绝不说认识先生。”
陶三郎微微颔首,说道:“以后每隔十天往中山正店旁边那间明清医馆去投文,就说是给张大郎的。”
他交代完这两句,往桌上放下了几枚钱,然后便起身走到路旁,踩蹬上马径行而去。
谢暎看着陶三郎主仆于夜色人群中离开的背影,不由有些恍惚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第58章 半真
姚大郎一早起来把自己精心捯饬了一番,逢人带笑,就连对着来问东问西的弟弟也比平时多了不少耐心。
姚二郎知道兄长今天是要相亲所以心情好,于是趁机会问了些买卖上的事,果然对方都一一解答了,而且显然比以往说得详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