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宗此时早已是心乱如麻,听着女婿的话,他连琢磨的力气都没了,亦是直接说道:“我自然希望他样样都好。”
这不仅是他对儿子的期望,也是他对儿子的了解。他太了解沈约的性格了,儿子不愿答应服软,除了是为“守信”,也是不肯“摇尾乞怜”地去做弃子。
高遥听沈庆宗这么说,便点点头,回了句:“据我所知,亚相是个孝顺的。”
沈庆宗愣了愣。
“而且子信就算再倔,我想他也没办法看着您去帮他求人。”高遥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他当初帮着沈约入朝的时候,实在没有想到对方会在新派阵营中陷得这么深。
事情发展至此,他不管是为了妻子,还是为了自己,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所以,高遥现在不仅要逼沈约服软,还必须要逼着他改弦易辙。
他也是男人,而且和沈约一样担负着家中未来,所以他太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女人做不到,但是“现实”可以。
沈庆宗沉默了许久。
直到沈云如流着泪进来告诉他们,大夫来了,诊断说老太太又中了风,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如果沈老太太真地在这时候去世了,就算沈约脱了身也要丁忧,而文官丁忧是要除职的。
到时他们父子二人再想起复,都是难上加难。
沈庆宗看了眼高遥,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女儿,忽然想:难道他们一大家子又要靠着云娘的丈夫不成?
想到这里,他仓惶而疲惫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决绝。
清早,鲁墘正在院子里逗弄他养的鹦鹉,有元随过来禀报,说是沈约之父,祥符县丞沈庆宗在外求见。
鲁墘听罢,略略一忖,应道:“让他进来吧。”
元随颔首,又说了句:“他好像走路不太方便,我见他脸色发白,还杵着手杖。”
鲁墘心想这怕是到我面前卖惨来了,但他又怎可能因为沈家的人着急上火就将人轻轻放过?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个结果。
故而他也没在意,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沈庆宗来得确实比较慢。
鲁墘也不着急,坐在树荫下慢悠悠地喝着茶,不时逗一逗笼中的鸟儿。他用余光瞥见沈庆宗杵着杖子走到了近前。
“下官沈庆宗,见过亚相。”沈庆宗俯首加敬地向着他礼道。
鲁墘口中“嗯”了一声,转头朝对方看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少顷,问道:“沈主簿的腿怎么了?”
“昨日家母生了急病,下官忙乱中不小心摔了跤。”沈庆宗如是回道。
鲁墘闻言,心下了然,却也故意没有去问沈家为何会乱成一片,只是貌似遗憾地说道:“要保重啊。”
沈庆宗顿了顿,忽道:“相公,我儿沈约之事……”
鲁墘抬手打断了他:“此案是帐司在查办。你若想知道情况,倘三司那边不好打听,不如试试去问问司农卿,又或者大丞相。”
沈庆宗突然给他跪下了。
鲁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已径自开口说道:“鲁相公,子信他年轻不知事,从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把他教导好,他兄长死后,我们家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后来家里又经受了些变故,他身上担子就更重,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偏生那时候大丞相给他许了好的前景,他自然是全力回报。您也看见了,他不是个没有能力的孩子,他只是走错了路,需要有人把他带回来。相公,我想求您,帮我把我的孩子带上那条对的路。”
“鲁相公,”沈庆宗肃然地望着他,“从今往后,我们家就只有子信一个官身了,他会明白他的责任所在的。”
言罢,沈庆宗突然扬起了手中的木杖,重重地敲在了自己的腿上。
一杖下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
但沈庆宗居然咬着牙很快又重重打了一下,这一杖直接让他痛出了冷汗。
直到看见他又要打第三下的样子,鲁墘才猛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将木杖夺了过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庆宗:“……你这是何必呢?”
沈庆宗颤抖着手抓住了鲁墘的袖子:“相公,我这条腿,是我昨天自己摔着的,又因今日不顾伤势出来奔波了一回,这才、才变成了这样。”
鲁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下官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好不容易得中进士,他才二十岁,他能改的。”他流着泪,郑重地说道,“下官求您,求您……给他一个机会。”
他挣扎着还要跪正身子,给对方磕头。
鲁墘用力将他扶住。
迎着沈庆宗忐忑而期待的目光,他默了默,说道:“回去吧,好好养伤,别让孩子担心。”
沈约在帐司的小狱里待了半个月,这天,他毫无征兆地被释放了。
来接他的人是高遥。
高遥见着他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问他好不好,而是:“你可知你现在第一个应该去见的人是谁么?”
“大丞相?”沈约直觉是景旭救了他。
高遥淡淡笑了一下:“是岳丈。走吧,先回去再说。”
沈约无言,他也知道家里人这回必定都是很担心的,可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世上做什么事没有风险呢?他总不能因为怕别人担心就什么都不做了。
“这案子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问高遥。
“还在查账,你是被提前放出来的。”高遥直截了当地说道,“但不是因为大丞相,而是亚相一派。”
沈约愕然。
联系起高遥刚才的话,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我爹去求的他们?”
高遥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子信,你该醒醒了,你走的这条路除了给自己和身边的人会带来麻烦,什么用都没有。”
沈约定定看着他:“你不也是与我一同走的这条路么?难道有错不该纠正,遇到难处就该放弃?”
“不,我和你不同。”高遥道,“你走的,是大丞相的路;而我,走的是高家的路。”
他伸手搭住了沈约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别忘了,你姓沈,不是姓景。”
沈约拨开他的手,正色道:“这是两回事。”
“就当是两回事,”高遥平静地说道,“可是这次你出事,大丞相没能保住你却是真的吧?你若等他来捞,我只怕家破人亡了都未必等到。”
沈约一愣:“你什么意思?”
高遥微顿,说道:“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沈约的心里瞬间涌起了巨大的不安,他立刻急急地赶回了照金巷。
一进门,他就径直往正院冲去。
唐大娘子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快步走出房门,乍一见到儿子,她整个人都不行了,哭着就打了个趔趄。
沈约急忙大步跨上前将母亲扶住。
唐大娘子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抬手往他背上捶,但力道却不重。
“你这个犟小子,你怎么这么犟啊!”她抽噎着道,“你爹他、他……”
沈约一听,心里霎时慌得不行,稳住他娘之后便立刻抬脚进了室内,下一刻,他赫然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右腿上着夹板,帷帐间飘着浓浓的药味。
他想开口,却忽然发现喉间有些哽住。
然而沈庆宗却很平静,看见儿子时也没有妻子那样的激动,只是笑了笑,说道:“回来了?正好,爹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沈约的手有些发抖:“您的腿,是谁伤的?”
沈庆宗道:“是我自己。”
沈约震惊地看着他。
“子信,爹这条腿算是废了,官身自也是保不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唯一的支柱了。”沈庆宗缓缓说道,“爹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用自己这条命去打动人家,求别人帮你。”
沈约只觉脑子里阵阵发懵。
“现在你祖母又中风病重,大夫说,只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她拖着一口气,也是因放不下你。”沈庆宗也不再多言,只道,“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沈约愣愣地站着没动。
沈庆宗还好声地催他:“去吧,你姐姐和如娘也都在那边帮着照顾。”
沈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正院,又是怎么去的福寿堂,他这一路都好像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走着,看不见人,看不见方向,也看不见自己。
他浑浑噩噩似地走到了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了祖母身边的童妈妈的声音。
“要不还是把二姑娘叫回来搭个手吧?”她说,“大姑娘也才成亲不久,高家阿郎又在朝为官,你也得在他身边照顾着啊。”
沈云如道:“二姐那边差了人来回信,说是她近来身子也不好,勉强回来怕反而冲了婆婆的病气。无妨,子瞻明白我的,况且还有如娘帮我呢。”
姚之如的声音随之响起:“没事,我可以过来的。”
童妈妈没再说什么。
床上的沈老太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音。
沈云如竟然听懂了似地,回道:“弟弟没事了,待会儿就回来。”
沈约只觉脚下如有千斤重。
他红着眼睛,慢慢地,一步步走了进去。
“子信!”姚之如一眼看见了他,立刻惊喜地唤出了声。
沈云如回眸看见他,亦是泪光闪烁。
沈约走到了床前,跪下来,对着床上的人说道:“婆婆,我回来了。”
沈老太太的嘴更歪了,她现在没办法清晰地吐字,只能“呜呜”的,但她还是努力地想来抓沈约的手,好像想要叮嘱他什么。
沈约看懂了她的动作,于是立刻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但他却听不懂她的意思。
直到沈云如对他说:“婆婆说,让你不要再跟着新派走。”
沈约看着祖母的眼睛,对方的眼神让他明白,姐姐是了解祖母的。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感到挫败。
这种感觉和如山压来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吞没。
沈约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久以来到底在干什么,他又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是想为家里好,为这个国家好,可是到头来国家没好几分,他的家也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