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的。
那她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如此费心?先帝已经不在了,叶贵太妃在宫中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瞬间坍塌。唯一还值得人算计的,想来只有她背后的叶家。
意识到这一点,叶贵太妃心底首先生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怯意。
因为贺星回的确有可能,也有能力算计叶家。
这不是她能应对的事。
要说跟后宫嫔妃争宠,叶贵太妃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是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却都告诉她,朝堂上的事与女人无关,她也就真的什么都不懂。
幸好……她忍不住安慰自己,她已经将消息传回家去了,弟弟知道这事,一定会想办法。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听弟弟的话,把这件事情闹大,能有多大就多大。
叶贵太妃原本的打算,是撺掇着先帝后宫的嫔妃们跟自己一起来闹,她们甚至无需说什么,只要一群人涌到紫宸殿来,就足以给贺星回形成足够的压迫。如果贺星回不给个说法,就所有人一起碰死在紫宸殿门口,让天下人看看她的真面目。
可惜贺星回已经提前堵住了这条路,将其他人都安抚好,叶贵太妃便只能自己上了。
撒泼她其实也会一点。
叶贵太妃酝酿好情绪,悲愤地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在坐在椅子上的人回头时,她已经以十分敏捷的姿态扑了过去,跪在贺星回面前的地上,仰起头来,正准备开口质问贺星回,却见坐着的人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贵太妃这是来认错的吗?”
这句话完全出乎叶贵太妃的预料,她不由一愣,情绪都被打断了, “什么认错?”
贺星回却往旁边移了一步,避开她的大礼,继续道,“我可不敢受贵太妃的礼,您如果知道错了,想要忏悔,也该去先帝灵前。”
叶贵太妃自然无法接受这种污蔑,她以为是贺星回给自己罗织了什么罪名,想到自己闹事的目的,连忙道,“皇后娘娘,先帝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待我们,不但要把我们都赶出皇宫,如今更是给我安上了罪名,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她说着拔下头上的金簪,抵在颈侧,“你既容不下我们,直说就是,大不了我们都追随先帝去了便是。却不知,等你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有没有脸面去见先帝,去见袁氏的列祖列宗!”
“我的事,就不劳贵太妃操心了。”贺星回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等她把话说完了,才道,“只不知贵太妃到了地下,敢不敢去见先帝。”
“我有什么不敢?”叶贵太妃下意识地反问。
贺星回抬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丢到她的脚边,“贵太妃看看这个,便明白了。”
叶贵太妃握紧手中的簪子,“你休想用言辞迷惑本宫,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本宫便是拼死,也要将此事闹大!”
贺星回重新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春来,既然贵太妃不愿意听,你就给她念一念吧。”
春来便上前,捡起地上的册子,用双手捧了,就站在叶贵太妃身边念。刚开始,叶贵太妃没听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渐渐听明白,这是一本账本,而且是她的,上面记的就是她入宫这些年来的花销。
叶贵太妃身边的杂事都有人处理,从没有自己看过账本,此刻听着这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也没明白贺星回是什么意思。
直到春来念完了一本账,最后说出了那个总数。
不算那个建造得美轮美奂、精巧绝伦的西苑,她这些年的花费,加起来竟然有几千万两!就连不太在意钱的叶贵太妃,也有些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
“贵太妃如果不相信,也可以把账本拿回去给你信得过的人看。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不会多一笔,也不会少一笔。”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叶贵太妃不安地问。
“这些钱是朝廷几年的赋税,贵太妃知道吗?”贺星回盯着她,“我听太医说,先帝是因为朝政糜烂,忧劳而死。可这朝政又是如何糜烂的呢?就是因为先帝宠爱你,毫无顾忌地把国库的钱都花到了你身上。所以国库才会空虚,连军饷都供不上,导致嘉连关大败,大越内忧外患。先帝忧劳而死,其实是被你害死的!”
“当——”的一声,是叶贵太妃手中的金簪握不住,砸在了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第017章 贺家
“你……胡说八道!”叶贵太妃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贺星回的声音响在叶贵太妃耳边,像是一个凿子,不断往她的脑海里钻,让人无法抵抗,“其实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只是你不能、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叶贵太妃抖得更加厉害,绷紧的身体垮下来,原本昂着的头颅也慢慢低下去。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剖析自己的心。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花了很多钱吗?她真的没有意识到事情变得糟糕多少跟自己有关系吗?
先帝才能平庸,但他其实还算努力,并不想做一个昏君。在最后那几年里,眼看局势越来越烂,他也忍不住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挽回局势?
这些话他不敢对朝臣说,不能对别人说,便都只能对着叶贵妃说。
在面对先帝夜不能寐时的忧虑表情时,在两个人对着灯相顾无言时,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吗?
也许她看不到,正是因为有那么多跟她一样的人趴在身上吸血,这个偌大的王朝才会迅速走向虚弱,但一切糟糕的事都是从修建西苑之后开始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是圣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拷问,总能找到自身的瑕疵,何况叶贵妃只是个弱点明显的凡人。
可是,她怎么能接受,怎么能承认,自己就是话本中写的那种又坏又恶毒,被所有人指责唾骂的祸国奸妃?
她觉得愤怒、羞辱,却又忍不住惊悸、战栗。
这一刻,叶贵太妃甚至忍不住想,先帝该将她一起带走的。
贺星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一向不赞同红颜祸水的说法,男人的无能,不能全怪在女人身上。可是,您也并不无辜。”
不仅仅是因为她一个人就花掉了朝廷几年的赋税,更是因为借由她这个纽带,那些世家也同样堂而皇之地趴在这巨大的王朝上,敲骨吸髓。不过这种话,贺星回暂时不会对她说。
她换了一种语气,“您应该也知道吧?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只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把窟窿补上。眼下的朝廷,只有剜掉腐肉,剪除坏枝,才能保留元气,慢慢恢复。”
“够了!”叶贵太妃仓促地打断她,她闭着眼,好像在逃避去看什么,“我会去皇觉寺,茹素吃斋,青灯古佛,为先帝祈福。”
贺星回微微一顿,应道,“好。”
其实她真的不觉得出宫有什么不好,以贵太妃的身份在叶家荣养,必然比住在宫里更舒心。就算对叶家不满意,别府另居也很简单。
可是,叶贵太妃的想法,终究与她不一样,就算明知会吃苦受罪,也一定要保留自己的身份和骄傲。
贺星回能做的,就是替她把这件事办得更体面一些。
……
在闭门谢客数月之后,贺宅的大门头一回打开了。
敕造的承恩公府还没有修建好,所以虽然已经荣升为新一代的外戚,但贺家依旧挤在这处两进的小院里。因为所处的这条巷子偏僻狭窄,马车都进不来,所以此刻,新任的承恩公贺文正领着长孙出了门,就只能步行一段路,到巷口去乘车。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贺家家风清正,门户严谨,平日里女眷和子弟们多半都在闭门读书,与邻里的往来不多,但若有什么事求上门去,他们也愿意搭把手,因此在这一片的口碑极佳。
二十年来,贺家低调地居住在这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家出过一个皇子妃。只有年节的时候,从外地来送礼的车队有些惹眼,但大家都说,那是曾经被贺家接济过的远房亲戚,如今发达了也不忘旧恩。
所以直到宣旨的天使领着仪仗队浩浩荡荡走进贺家,街坊邻里们才震惊地得知,这竟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
也不是没有好事者想要打探消息,或者上门结交,只是从那天起,贺家就禁闭门庭,谢绝宾客,愣是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街坊们刚开始还觉得这家人有些不近人情,后来看到那一波波来送礼的,来攀交情的,甚至来说亲的,来联姻的……便都称赞起了贺家人的谨慎。但凡他们接待了一个客人,后面只怕就没完没了了。
随着时间推移,大概是见没什么希望,来的人便渐渐少了。
这会儿见他们出了门,就有人好奇追问,“这是要出门了?”
“是。”应了一声,也不解释去做什么,有人再问,便一律以微笑点头作为回复。
巷子很短,不多时就走完了。马车早已在这里等候,承恩公府的管家就守在车旁,看到二人,连忙上前行礼。宫里赐了府邸之后,把人手也都配齐了。这人也是宫里送来的,看起来比他们有规矩得多,所以祖孙两个对他也客客气气的,请他一起上车说话。
上了车,贺文正便问管家,“殿下可有吩咐?”
因为朝廷颁发的各种明旨和布告之中,对贺星回的称呼都是殿下,如今民间也不叫娘娘了,统一以此称呼——本来他们这位皇后,也跟一般的娘娘不同。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贺文正对这份突然收到的邀请颇多疑虑。
本来以他的想法,是打算闭门谢客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态度,自然就没人会凑上来了。但是昨日这份帖子被送到承恩公府,又被管家送到这边来,显然是要让他们去赴宴的意思,贺文正就有些拿不准了,索性让管家送信进宫,问问女儿的意思。
管家道,“殿下说,请公爷自在些便是。”
“这……”贺文正哑然,这岂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祖父,姑姑的意思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虑。”贺子越在一旁笑眯眯地翻译。
贺文正瞪了他一眼,“我还要交代你,待会儿到了地方,必要谨言慎行,别给你姑姑惹麻烦!”
“姑姑叫你带着我,不就是要让我惹麻烦吗?”贺子越满不在乎地道。
贺文正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也不知道这个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和长子都是端庄方正、老成持重之人,这个长孙却过分跳脱活泼,而且胆子很大,也不知究竟像谁。
至于大孙子小时候曾经被接到庆州住了好几年,连开蒙都是在那边开的这件事,被新任的承恩公选择性地遗忘了。
小女儿温柔贤惠,这些年来帮着庆王把庆州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更是入宫成了皇后,连朝政也要倚赖她,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被她教坏的。
第018章 人心
设宴的这处凝晖园是叶家的私产,原本是前朝某位王公贵族的外宅,建造得十分精美,后来被叶家接手。叶贵妃入宫之后,叶家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数次宴会,遍邀京中名流,每一次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凝晖园自然也成为人尽皆知的烨京名园。
这里进出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豪商巨贾,每一辆马车都精巧华丽,前后簇拥着无数护卫仆从。
所以当贺家那辆半旧的马车出现时,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其实这辆马车高大结实、功能完备,用的也都是好料子,如果是全新的状态,一定能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由衷赞叹。
然而它的木料都已经褪了色,再加上再怎么小心使用,总难免留下一些痕迹,一看就是使用了很久,再加上除了车夫之外,周围竟没有半个护卫,跟遍地的豪华马车比起来,自然就寒酸得多。
在烨京城,除非是那等江河日下,已经维持不了基本体面的人家,否则基本不会选择这样的马车。他们宁可把这马车卖了,再换一辆小一些但全新的马车。
等车里的人一下来,众人发现都不认识,心里就更是犯起了嘀咕。
好在很快,身为主人家的叶一宪就迎了出来。
听他开口招呼,众人才恍然大悟,这竟然是皇后娘家的马车,那个穿着一件普通青衫的中年儒者,就是皇后的生父。
大部分人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这……这也太普通了。
不过,心里虽然作如此想,但是面上却没有谁露出来,都纷纷笑着上前招呼。毕竟与这位相比,他们这些人都已经是昨日黄花,不说谄媚讨好,与之结交总不会有坏处。
特别是贺文正竟然还带了个少年公子在身边,一看就知道是贺家的第三代。若是能彼此联姻,成两姓之好,自家岂不是更稳当了?
毕竟如今皇后当政,比起把女儿送进宫里,大部分人倒更愿意跟贺家亲近呢。
叶一宪乐得让他们打好关系,便也一一为贺文正介绍。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被众人簇拥着,来到了待客的前厅。
叶一宪扫了一眼仍旧空着的座位,不由微微皱眉。贺文正来得太早,倒是让不少人落到了他的后面,有些出乎叶一宪的预料。除此之外,让他忧虑的是,虽然一视同仁地发了邀请函,但今上后宫嫔妃的娘家,却没有来几个。
这倒不是对方不重视他的邀请,而是叶一宪让人去发请帖时才发现,今上后宫人虽然多,但大都出身低微,一大半竟都是早就已经没有了娘家的。剩下的那些,又有一半没有跟着庆王府一起上京,而是留在了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