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有家族,有产业,总不能就这么抛下。
在一般时候,这种做法自然免不了让朝廷忌讳。毕竟外戚这种容易擅权的存在,还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放心。所以通常来说,家里要是有女儿入了宫,一般都会有一支搬到京城来居住。但是如今情形又不同,庆州本来就是帝后自己的大本营,自然不用担心他们翻出天去。
只是这样一来,叶一宪的打算就废了一半。
他原本是想联合其他先帝嫔妃们的娘家,向今上后妃们的娘家施压,让他们看看,如果一味地顺从皇后,自家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日,将来他们家的女儿说不定也会被赶出皇宫。
他就不信了,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半点对未来的忧虑吗?只要所有人都联合起来一起施压,皇后也总要有所顾虑。就算皇后一意孤行,只要让嫔妃们吹吹枕头风,说动皇帝,就依然还有机会。
叶一宪一向信奉所有的危机都可能变成转机,眼下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一样。
如果叶贵妃当真被送回家,叶氏自然颜面扫地。但若是能借此机会,通过对抗帝后,重新确立叶家在世家之间的权威和地位,那回报也是巨大的。
计划虽好,却没想到败在了第一步,连人都没法集齐。
好在贺文正也来了,他才是今日的戏肉。
他这般想着,侧过头对管家吩咐,“咱们这边还有谁没来的,去催一催。再不到,也不必来了。”
管家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迟来的宾客被领了进来,而后管家便走到叶一宪身边,用一种“我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调道,“国舅爷,冯家、赵家、宣家和剩下的几家都派了人来,说是家主病了,恐怕无法到场。”
“怎么就病了?”叶一宪很是关心。
管家道,“听说是忧伤心过度,忧思成疾。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他们怕扰了大伙儿的雅兴,便告了罪。”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叶一宪叹了一口气,“其实不光是他们,我这一阵子心里也是难捱得很呀!”说着又看向其他人,“想来诸位也是一样的吧?”
这是不打算再周旋,一上来就要用这个话题逼迫贺家表态了。
但跟叶一宪想的不一样,他话说完,其他人却是支支吾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愿意说一句明白话的。
见此情景,叶一宪漂亮的眉眼染上阴翳,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恼怒。
以前他说出口的话,几曾被这般敷衍过?这些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让他体会到,叶家是真的比不得从前了。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自嘲地笑了笑,对贺文正道,“让贺公笑话了。也是我年轻,经不住事,不能似贺公这般宠辱不惊。只是一想到家姐,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实在是……”
贺文正虽然与人交接不多,但也能听出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免有些莫名,只能含糊安慰道,“国舅爷切莫如此,贵太妃若是知道您这样挂心她,想来也会安慰。”
“我也就只能挂心一下了。”叶一宪神色颓然,“皇后娘娘贤明端俨,行事自然有她的考量。只是我们这些亲人,难免担忧罢了。贺公是做父亲的,想来比我更能理解这种感受。”
“这与皇后有什么关系?”贺文正大惊。
叶一宪比他更吃惊,“难道贺公还不知道?”
他立刻调整表情,苦笑道,“不过这消息尚未公开,只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我们不敢不信。不过,看贺公的神色,说不准只是谣言,也未可知。”
说到最后,他一脸欣慰和放松,让贺文正心道不妙,连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说是皇后娘娘要将先帝无子的嫔妃都放还。”叶一宪压着眉,一边说话,一边小心观察贺文正的脸色。
“这……”贺文正头一回听说,也不由有些吃惊。但他知道自己那个小女儿,行事素来非常周全,不至于做出直接把人赶回家的事来,便问道,“还有旁的吗?总不会就这样把人送出来吧?”
听到这句话,叶一宪立刻意识到不对。他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就听下首一人道,“说是保留封号和月例。”
“是啊。”又有人附和,“皇后娘娘仁慈,这是为了让咱们阖家团聚呢。”
叶一宪猛地转头看向说话的那两人,面上再掩饰不住惊愕之色。他以为这些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没想到他们竟临阵倒戈,反过来拆了他的台!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宫里传给他的消息,只有要放还嫔妃一句,并没有说别的。这不会是姐姐漏说了,那就是她所知的只有这一句。
这是一个局!叶一宪立刻意识到,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入了对方编织好的陷阱之中。
他以为这件事只是刚刚被提出来,只有一个想法,尚未完善,所以他打算在消息传出来之前,就把所有人联合起来,向宫中施压,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可以磋商出具体的条款,到最后,有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不愿意回家的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大家皆大欢喜。
可事实上,贺星回早已在宫中做好了全面的部署,解决掉了其他人,只有贵太妃和他懵然无知。
叶一宪狠狠咬住牙根,将自己的表情收敛起来。
贺星回能做到这个份上,老实说他并不奇怪。如果到今天,还有人觉得那个女人简单,那就是愚不可及了。他恨的是在座的这么多人,包括没有到场的那几家在内,全部都早就得到了消息,却没有一个人对他透露一星半点!
要知道,以前无论有什么事,他从来不会落下任何一家。
但凡他们肯提醒一句,他此刻也不会这般被动。
他这么想,却选择性地遗忘了,从来他聚集起这些人,都是让别人冲锋陷阵在前,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偏偏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叶家和叶贵妃总能分到最好最大的一块,其他人不过喝点肉汤而已。
他自觉给足了好处,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好处是大家一同挣来的,甚至他们出力更多,但就因为叶贵妃得宠,叶家势大,他们就总是被排在后面。
人心不足,各有私欲。
他看贺星回的阵营,认为并不是铁板一块,贺星回看他当然也是一样。
第019章 老爷
此刻追究已没有意义,叶一宪很快敛住情绪,转头看向贺文正,“贺公难道也赞同吗?自来出嫁从夫,无故将人送回娘家,和出妻有什么分别?先帝尸骨未寒,皇后娘娘如此行事,难道就不考虑天下民心了吗?”
贺文正微微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生性谨慎,在这样的事情上,自然不敢随意表态。
倒是他身边的贺子越,此刻抓住机会,故作天真地道,“虽说出嫁从夫,但是出嫁女回娘家守寡,也并非没有先例。我年纪轻,不过看在座诸位大人,似乎都是赞同的,想来人伦之情,还是愿意与家人在一处。难道国舅爷不愿意接贵太妃回家,姐弟团聚吗?”
他仗着年纪小,说话口无遮拦,这最后一句说出口,所有人都不由微微变色。
或许有些人家确实不愿意让出嫁女回来,尤其是父母已经不在的那种,可是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又是这样的身份。
叶一宪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小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愿意与姐姐团聚,只是……皇家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恐怕难免为天下人议论,于皇后娘娘的名声也有碍,不是吗?”
这番话让贺文正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叶一宪一看就知道他被说动了,心想果然这些“端方君子”都是一个模样,规矩、礼仪就是他们的死穴,看得甚至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倒是想看看,要是能说动国公爷去皇后面前死谏,那个女人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运筹帷幄。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几分哀戚之色,继续道,“我们姐弟蒙受先帝恩宠,才有今日,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皇室名声蒙尘?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不赞同让先帝的嫔妃们出宫。”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看起来真是声情并茂。
贺文正十分动容,正要开口,却被贺子越抢在了前面,“国舅爷舍弃小情小爱,只为维护皇后的名声,皇后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她是宁可自己背着骂名,也希望诸位大人能与家人团聚呀!”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们相信皇后没有这样的好心,但结果确实是如此,贺子越把这话说出来,他们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于是纷纷出言附和他,感激皇后的恩典。
叶一宪气得要死,只能转头去看贺文正。他就不信,最重规矩的人,也会赞同?
谁知贺文正竟十分认真地点头,“越儿说得对。若是能对天下人有益,即便背负一些骂名又如何?她是皇后,这也是应当应分的。”
叶一宪差点骂出声来。
原以为贺文正是个老古板,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伪君子。自家得了好处,就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殊不知贺文正是真的这么想的。
贺家跟叶家可不一样。叶氏这样的大家族枝繁叶茂,不算旁支,光是主宅里住着的,就有上百口人。加上有奶娘有仆婢,父母子女之间亲近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他们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只是以血缘和家族的方式维系。
可是贺文正寒门出身,只有这一子一女。他曾经把孩子抱在膝上哄过,也手把手为他们开蒙读书,这等天伦之情,根本不是叶一宪可以理解的。他依然是个有原则的人,只是做了父亲,那原则在遇到自己的孩子时,总难免偏颇。
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现在皇帝没了,新君的皇后说可以把先帝的后宫接回家,他一定第一个把女儿接回来。推己及人,他自然便以为世间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他也真心实意地认为,贺星回是在做好事。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利,让叶一宪很难继续维持之前的冷静。
他本来就是个性情暴戾的人,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风流潇洒的姿态罢了。他现在就很想把手里的茶杯砸出去,发泄一番,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若当真做了,多年来经营的名声自然也就没了,于是只能忍着。
可这样的忍耐,又让他越发焦灼。
愤怒在他的身体里燃烧,叶一宪眼周一圈已经开始微微发红,那是即将失控的征兆。
这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也很难去考虑后果,咬着牙道,“在下也是为皇后娘娘考虑。先帝对我们姐弟恩深义重,姐姐从前就常说,能陪伴先帝左右,她余生已足。如今姐姐尚不知晓此事,若是听说这个消息,只怕宁可生殉先帝,也不愿离宫的。届时,皇后娘娘又该如何收场?”
不愧是姐弟俩,想出来的威胁都是一模一样的。
叶一宪相信姐姐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提前让她将事情闹大,又让人去宫里打探消息,这会儿,人也该回来了。
这么想着,他派去探听消息的人果然匆匆跑了进来,“国舅爷,不好了!”
叶一宪阴柔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笑意,他强压着嘴角,扫了一眼旁边的贺家祖孙,这才问,“什么事?”
“宫里传来消息,说贵太妃娘娘自请去皇觉寺修行,为先帝积福!”这人只是个跑腿传信的,并不知道叶一宪的打算,他事先得到的吩咐,是让他当着宾客们的面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于是还特意提高了音量。
听到这句话,众人的表情都古怪起来。
叶一宪刚刚斩钉截铁地说他姐姐宁可殉葬也不愿意出宫,结果转头他自己的人就来通报,说贵太妃去寺庙祈福。莫这姐弟俩事先并没有商量好,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咔嚓”一声,是叶一宪捏碎了自己手中的杯子。
他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微微发抖,几乎可以想象众人是如何在心里笑话自己的。
“国舅爷!”管家见状暗道不妙,连忙惊呼一声,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脸担忧地对众人致歉,“国舅爷身体不适,只怕不能招待诸位了。”一边说,一边招手叫了人上来,将叶一宪送到后面去休息,自己则留下来送客。
等他把人都送走,回到后面时,叶一宪已经发作过了一轮,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他受了伤的那只手搭在扶手上,还没有包扎过,殷红的血从伤处低落,溅在旁边的碎片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国舅爷……”管家连忙快步上前,“老奴为您包扎伤口。”
叶一宪闭上眼睛,任由他捧起自己的右手,仔细将伤处的碎片挑出来,敷上药,再用纱布缠在上面。等都弄完了,他才开口,“以后该换个称呼了,我如今算什么国舅爷?”
管家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他的脸色,见还算平静,便改口道,“……老爷。”
“备车。”叶一宪又吩咐,“去皇觉寺。”
他要见贵太妃一面,弄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贺星回的手段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同盟们的背叛也只是让他感到愤怒,唯有叶贵太妃这里的变故,是叶一宪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她可是叶家的女儿!她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贵太妃如今还在宫中。”管家轻声道。
叶一宪这才回过神来,嘲讽地笑了笑,“看我,都糊涂了。既然她主动出宫,皇后娘娘又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必然是要敲锣打鼓、十里仪仗地把人送过去,以彰显她对先帝嫔妃的优容。”
宫中有个被高高供起来的苏太后,外面有个自愿去寺庙祈福的贵太妃,再加上那些被放回家去的低位嫔妃,谁能说她做得不够好?
“老爷……”管家颇为担心。
“放心,还没到我倒下的时候。”叶一宪深吸了一口气,“再给我下帖子,请所有北地世家的话事人。”
“是。”管家应了,又问,“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会来吗?”
“正是这时候,他们才会来。”叶一宪抬了抬下巴,“从前,北地世家以我们叶氏为首,如今叶家风光不再,他们就算为了争这个领头的位置,也必须要来。”
就算贵太妃不在宫中,叶氏也依旧是个底蕴深厚的大世家,想要坐稳头把交椅,就必须要拉拢他。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