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让陆裳不由得去想,那我呢?
野心的种子落入心田,像是野草一般疯长。
但她依旧克制着自己,如同在心里关了一头野兽,时刻警醒、时刻提心。
因为她的出身和见识让她知道,在权力的争斗与倾轧之中,她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这世间的权力早就已经被男人瓜分殆尽,他们警惕每一个对手,特别是女人。古往今来,寥寥几个掌权的女性,无不是身在宫中,借助丈夫和儿子、孙子的名义,才能沾一沾权势的荣光。
即便是贺星回也不例外。
这一点,在世家之中格外明显。
世家代代都有出色的子弟,那就没有出色的女孩吗?不,每一代都有,甚至像她这样比兄弟们更优秀的女孩,也是每一代都有。陆裳不认为自己会是最聪明的那个,也不觉得别人就不能滋生出野心,可是迄今为止,从未有任何一个女性真正地掌控过权势。
她们有的出嫁之后泯然众人,有的才名远播寄情书画,有的成为丈夫和兄弟背后的女诸葛,有的教养出优秀的子女,还有的……死了。
这条看似宽阔的道路上满是荆棘和陷阱,所以陆裳小心翼翼。
因为她知道,一旦野心暴露,第一个会对付她的,不是旁人,正是世家。
但是很怪,当她真正走出这一步,坐在马车上,心底却是一片平静,那些曾经折磨着她的情绪,统统都消失了。
陆裳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自由的味道,权势的味道。
嘈杂声突然涌入耳中,她睁开眼看去,便见不远处一座大宅门前围满了人,似乎是在看热闹。
这让陆裳有些吃惊。这里为止虽然不如世家的宅子好,但也离皇宫不远,就在御街附近,寻常百姓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世家的族人和仆婢,又都心有分寸,不会像这样看热闹,这些人是怎么聚集起来的?
她想了想,问车夫,“前面是谁家的宅子,出了什么事?”
她虽然博闻强识,但不能出门,很多知识也就不能跟现实对应起来,就连家附近有哪些邻居都不知道。
本来她还怕陆家的车夫也不知道,谁知车夫却是了若指掌,“姑娘,那是戴晔戴大人家的宅子。听说是夫人娘家来闹,已经闹了好些日子了。听说今日冯夫人要搬回娘家去住,所以来的人更多。”
陆裳已经不是吃惊了,而是震撼。
世家之间,即便是闹得最僵的时候,也不会弄出这种笑话来,因为彼此都要脸。所以她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姻亲!
不过,戴晔戴大人……他的夫人好像是勋贵出身,那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
陆裳没怎么接触过勋贵,所知都是从家人和世交那里听来的,他们对勋贵的评价是粗鲁不文,脾气暴躁,又不要脸,哦对了,还很护短。由这些印象而观之,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确实很合乎情理。
不知怎么,陆裳竟有些羡慕。
她有三个兄弟,但如果将来她所嫁非人,他们会这样冲到婆家去为她讨公道,将她接回家住吗?
陆裳在心里摇头失笑,她做不成贺星回,连冯夫人也不如,她只能是裴大姑娘。
鼻尖陡然一酸,陆裳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踏出家门,只为了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了。
——她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除了自己,也不会再有旁人来救她。
“停车!”她松开帘子,吩咐了一句。
车夫没有问原因,依言将车靠边停下。附近像这样停下来看热闹的马车还有不少,这驾马车混入其中,甚至没有引来旁人多看一眼。
陆裳靠着车壁,心念急转。
裴大姑娘被关在城外一家与陆氏关系颇深的寺庙之中,陆裳可以找理由过去,甚至有可能见到她本人,可是要把人从寺里带出来,就几乎不可能了。况且就算把人带出来了,之后该如何安置?
不是她没有考虑过这些,而是她根本没有能力避开陆家的眼线去安排这些。
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自己冲过去,而是借力。
陆裳本来不知道该借谁的力,但大抵是天意,偏偏就是今天,让她撞见冯夫人要回娘家。这些勋贵们天不怕地不怕,把人藏到他们那里,想来世家也无可奈何吧?
而且,说不定这对她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戴家的这场闹剧,在很多人看来,估计就是个笑话。世家如今正着眼于科举改革之事,恐怕更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至少陆裳自己在家里,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此事。
可这不仅仅是戴家的家事,更是一桩联姻。
戴晔是北地世家出身,冯夫人则是勋贵之女,当年这桩婚事,可是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戴晔凭借婚姻,明面上有勋贵的支援,暗地里有北地世家也扶持,这才一路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如今婚姻破裂,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
而且,想想这个时机吧!
戴晔屡次在朝会上触怒皇后,被要求回家修养,虽然还没罢官,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勋贵们在这时候闹大,固然是在为冯夫人撑腰,但未尝不是一种站队和表态。
那么,宫中那位智珠在握的皇后,是否也在关注着这场闹剧呢?
陆裳觉得至少有八成的可能。
所以,如果能够将冯夫人牵扯进这件事里,也就意味着,她和裴大姑娘会同时进入皇后的视线,将这件事彻底过了明路。
虽然那样一来,一切就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但陆裳想到那种可能,就忍不住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如果她面前有一面镜子,还能看到自己此刻眼中几乎放出光来的样子。
第045章 辩论
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随着气候渐暖,宫里的草绿了,花也开了, 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贺星回一向不是埋头苦干的人,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美景。在御花园办了一回公之后,她便以紫宸殿里太过憋闷为由,将处理朝政的地点改到了室外。
虽然紫宸殿高大轩敞,就算十几人站在其中也不会显得局促, 但确实已经是几十年的旧屋,与之相比, 外面确实更明亮开阔。
而且室外的气氛总不像室内那样严肃, 大家都可以自在一些。朝臣们领会到其中的好处, 便也没人反对。
好在御花园虽然在后宫,但与六宫是有小门隔绝的,春来亲自领着人,花了两天时间,在御池畔隔了一片地方出来, 两边的门一锁, 便不需担忧会有妃嫔误入了。
水榭亭台都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确保主人在这里也能享受到跟屋内相似的安逸与舒适。
贺星回办公的间隙,靠在软垫上听宫人们在木质回廊上走动时发出的清响,都能感受到几分趣味, 她撑着下巴,对可芳说, “宫里安静了这么久, 想来大伙儿都闷得很, 天气这样好, 叫她们也多出来走走。”
可芳笑着答应了,说,“的确是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虽然是住进了皇宫,但是后宫嫔妃们一个个都安分守己,半点动静都没有。不知她们自己如此,就连娘家也是差不多,连知情的朝臣们都很诧异,不得不佩服贺星回这一份治家的手段。
现在贺星回发话,算是允许他们恢复正常的社交了。免得再闷下去,弄出个好歹来。
“没有人找你们说情?”贺星回想了想,又问。
可芳道,“娘娘们都晓得殿下的辛苦,哪里会用这种小事让您烦心?知道您不会忘了她们,有什么事总想着,自然不必着急。”顿了顿,又道,“倒是皇子公主们年纪小,耐不得闷,如今是连陛下都快管不住了。”
“唔……”贺星回皱起眉头,“我想想。”
很快她就有了决断,“刚刚回宫的时候,我与陛下说过,要让他跟着禁卫军练一练,后来他这一‘病’,倒把这事耽搁了。现在天气暖和了,也该开始了。多强身健体,这‘病’自然也就慢慢好了。孩子们既然精力充沛,也跟着练练吧。”
可芳听得暗暗咋舌,替皇子公主们难过。
以前要跟着皇帝晨练也就罢了,左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当是哄亲爹高兴。再说确实能强身健体,可跟着禁卫军操练,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过陛下应该会高兴。他这一病,哪里都不能去,许多时候都有顾虑,等到病好了,想去哪里都方便,正式场合也能出席。
她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口中应道,“那我这就去宣禁卫军统领过来。”
这边人才走,那边礼部尚书陈昌又来求见。
原来是用于考试的考场终于建造完毕,陈昌刚刚验收过,就匆匆进宫来了,想求贺星回给这处考场题个名字。
贺星回顿时头疼,取名困难症发作。
不过这种事她有经验,便问,“礼部可有备选?”
这就是上位者的好处。一般来讲,下面的人都会准备几个备选项,她只需要从中圈出自己最满意的一个就好。虽说也可能诱发选择困难症,但总比让她自己冥思苦想要好。
然而陈昌来得太急,也不知道贺星回的习惯,因此毫不犹豫地道,“臣等尚未商议过此事,殿下若能赐名,想来礼部上下都会倍感欣悦。”
这就没办法了。
贺星回提起笔,对着空白的发了一会儿待,硬着头皮写下了“五讲院”三个字,吹干之后,递给陈昌。
陈昌接过来,低头一看,顿时赞叹道,“妙啊!五讲,既可以是仁义礼智信,也可以是天地君亲师,就连金木水火土也能容纳其中。包罗万象,妙不可言啊!”
贺星回:“……”
就离谱,她只不过是从“五讲四美三热爱”中随便抽了一个而已。
但她仔细看了一回陈尚书的表情,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应该并没有反讽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这样也好,不管她取再离谱的名字,下面的人都能脑补出诸多含义,就永远不会担心没人捧场。
唉,难怪人掌权的时间久了就容易膨胀,实在是下面的人都太会体贴上位者的心思。
陈昌已经说到要找人去拓印刻匾,贺星回见他无事,便把人赶走了。
正闭目自省,春来又匆匆走了过来,“殿下,有一件事。”
“什么?”贺星回问。
春来道,“上回说过,勋贵们去戴晔家里闹了一场,殿下吩咐我留意此事。这段时间,他们商谈过几次,都是不欢而散,今日冯家带着人手上门,说是要请冯夫人搬回娘家居住。”
贺星回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颇有兴致地问,“他们怎么想到的?”
春来见状,无奈地道,“不是咱们的人。”
贺星回说过,不能让两家和好,所以春来就让人时刻盯着,准备添柴加火,谁知根本没用上,勋贵们自个儿就闹成这样了。至于这事具体是谁的主意,下头的人还没有查明。
她之所以匆匆赶来禀报,是因为出了另一个意外,“冯夫人的马车从戴家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了,双方说了一会儿话,马车就转了方向,没有回靖侯府,而是往城外去了。”
要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高官显贵们的宅子,都是环绕皇宫修建的,相距不远。这么几步路的距离,居然有人能准时地站出来拦住冯夫人,还说服了她不回娘家。
“有趣。”贺星回笑着想了一回,才问,“那是谁的马车?”
“是陆家的。”春来低声道,“听说车上的是陆氏的长女陆裳。她和兄长陆裴都是少有才名、备受赞誉,不过这两年,倒是很少听说她的名字了。”
“马车去了哪里?”
“去了陆家在城外供奉的一处寺庙,万福寺。”春来说,“这寺庙在京中名声不显,位置也比较偏僻,平日里没什么香火,全靠陆家供奉,几乎与家庙无异了。”
“让我猜一猜,那位陆姑娘是以回娘家会将局面闹僵,给娘家带来麻烦为由,劝说冯夫人暂居别处,然后又主动推荐了自家反供奉的寺庙?”贺星回说。
春来点头,“正是如此。”
“查一查这个万福寺。”贺星回立刻道。
虽然陆裳也有可能是代替陆家出面,毕竟女人之间比较能说得上话,而陆裴尚未娶妻,上一辈的女眷又过于平庸,由她出面更有把握。可是贺星回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也许,这位陆姑娘跟陆家的立场,并不一致。
不知道她掺和进这件事里,是处心积虑还是临时起意,但是怎么想,这都不应该是陆氏的意志。
戴晔如今已经成了世家之间的笑话,戴氏和勋贵的这场联姻,本来就没几个人看好,如今终于闹崩,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不会轻易沾手。加之世家如今的注意力都在科举之事上,想必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可是陆裳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