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裳也是最近重新翻阅本朝以来的各种家族记载,才终于从细枝末节之中,看出了这一点。
如果第三代皇帝不掉链子,局势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可惜先帝执政二十年,让世家的势力逐渐壮大,反而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如今,皇后只不过是在做一件迟了二十年的事。
陆裳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宫,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却又不得不跟眼前这些人周旋。
在她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陆家主已经解释过了,贺星回这一回至少要选六个女官,陆裳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很高。
但族老们还是觉得不保险,“这又不是科举,要选谁,还不是由得皇后做主?到时候,她得了好处,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咱们又能如何?”
陆裳回过神来,听到这里,不由道,“不是科举,那就将之变成科举。”
“什么?”族老有些愕然。
陆裳道,“我们可以让皇后公开征选女官,统一考试,甚至可以像科举那样糊名,避免作弊。”
她看向几位族老,“世家女自幼读书,考试结果必然是我们占优。若是这样也考不过别人,那也不必想什么入宫的事了,不够丢人的。”
“对了。”顿了顿,她又补充,“正好可以借由这件事,联络其他世家,重新达成联盟。”
族老们顿时眼睛一亮。
陆家现在压力大,无非是张本中联合各个世家,非要他们割肉。可是他们若是能反过来联络其他世家,那就又架空了张本中,重新回到领头的位置上。
至于凭什么做这个领头?世家女之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中,那也必是陆裳!
这可比跟贺氏联姻把稳太多了。
“有道理。”大族老拍板道,“张氏必然不会同意此事,咱们先不要走漏了风声,悄悄联络世家,促成此事。”
……
其实张本中虽然反对过立女户的事,但却未必会反对送女儿入宫。毕竟他张家也有女儿,而且这种事,得益的终究还是家族,与可能造成家族成员嫌隙的女户,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惜,在种种因素作用之下,没有人给他选择的权利。
直到圣旨送到门下省,说要重立秘书省,择选女官入宫,为皇后处理文书案牍之事,同时以备咨询,他才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
张本中看着手头这封,经由中书省草拟,加盖了玉玺,只等门下省颁行的诏书,感觉十分荒唐。
这种事情,他怎么会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张本中不像戴晔那样糊涂,连自己被孤立了都不知道,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背着他完成了串联,达成了协议,就只瞒着他!
这背后所隐含的意思,让张本中忍不住脊背生寒。
纵然他很想直接将这封诏书丢到韩青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拿起门下省的印章,盖了上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一眼自己身边的下属。
第057章 名字
阿喜站在巍峨的两仪门前, 有一种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或者说,是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这一点轻微的声响, 也会惊动了什么,打扰这一片肃穆。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皇宫门口,之前送高渐行他们,来过好几次,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 她在宫门口等待殿试的结果,满心焦灼, 但又分明知道这与自己无关, 所以尚能胡思乱想。
此刻, 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肩上。
阿喜回过神来,周遭的嘈杂声突然入耳。她这才觉得身体又是自己的了,也终于能呼吸了。
“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也有一种好像随时会昏倒的眩晕感。”高渐行说,“无数人在看着我, 议论我……也期待我。阿喜, 现在轮到你了。”
阿喜转了转僵硬的头颅,看向周围热闹非凡的场景。
宫里要开女官考试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是这几天最引人注目的大事。
虽然根据贺子越打听来的消息, 报考的人数并不多,一共只有三十几个, 但来看热闹的倒是不少, 御街一度被马车堵得不能通行, 还是值守的卫士们过去驱散, 清出了一条路来。
阿喜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郑重地从袖袋里取出考生木牌,系在了腰间。
随着这个动作,看向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议论声也更加响亮。
“去吧。”高渐行按住她的肩膀,把人轻轻往前一推。
陆谏和穆柯都鼓励了几句,轮到贺子越,他大声喊,“阿喜,期待与你同殿为臣!”
阿喜闻言,心潮也不由澎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宫门走去。
今天,这座巍巍皇城,有一扇门是为她们开的。
虽然只是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可是在这一刻,无数人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目送她们检录之后,步入那从未向女性开放过的皇朝权力中心。
因为考试时间是固定的,考生们来的时间也差不多,负责检录的角门处排起了队伍。
在阿喜前面,还有五个人。她注意到,这些人的衣饰都颇为华丽。虽然一因为是来考试,并没有隆重装扮,但一望可知,是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让阿喜忍不住抿紧了唇。
其实贺子越已经说过,这一回报名的三十几个人里,寒门小户出身的只有五人,连零头都没有。
一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大多数人还在观望,二来,除了世家之外,少有能够供得起女儿读书的人家,就算供得起,也不敢与教育水平更高的世家相比。
既然考了也选不上,也就不必白费功夫。
检录之后,她们先被带去了礼部,在这里重新做了一次更加详细的登记,交了家状,又有宫中的女官过来搜身检查是否夹带。
阿喜本来还以为,会有机会跟那几个相同出身的女性说几句话,谁知气氛过于肃穆,众人都默默无语,她也不敢造次。不过偷眼看去,大部分考生年纪都不小了,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只有一对容貌相似的姊妹。
那应该就是名满京城的陆家姐妹了。
按照贺子越的说法,是她的劲敌。
阿喜正留意着,不防其中的妹妹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烧了起来,对方却不以为意,还朝她绽开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脸。
于是阿喜也不自觉地跟着回了一个笑。
查验合格之后,一行人又排着队,沿着汉白玉石的回廊一直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座庄严宏丽的宫殿,阿喜在队伍中抬头看了一眼,见匾额上题的是三个大字:紫宸殿。
阿喜听兄长们说起过,紫宸殿是皇后殿下办公的地方。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纵然知道不合规矩,但入殿时,她还是忍不住抬头往北边看了一眼,然后发现,前面所有人都是这样干的。可惜,高高的御案后并没有人,让众人有些失望。
引路的女官回过头来,见她们这样,就笑着道,“待会儿考试的时候,殿下会过来的。”
于是大家又高兴起来。
女官指引着她们,按照考生木牌上的编号入座。
……
虽然女官考试,肯定不像科举考试那样隆重,但贺星回还是邀请了重臣们随自己一起过来。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没有人拒绝。
贺星回注意到,进门的时候,这些年纪已经不小的重臣们,一个个都挺直了脊背,摆出了最端庄最威严的模样,比殿试的时候可要认真多了。可见,虽然嘴里嚷着有伤风化、不合体统,但大家还是想在女官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行礼完毕,贺星回看着坐在各自位置上的考生们,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是她力排众议,将考试安排在了紫宸殿。
虽然并不是报考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录取,有机会在紫宸殿办公,但至少可以让她们看看,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贺星回之前,包括后宫嫔妃在内,几乎所有女性,对这个地方都只能幻想,根本无法踏足。
但现在,她们可以把这里当做目标了。
她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又似乎都不必说。她们已经坐在了这里,这其中的分量,她们或许懂得,或许不懂,但都没有关系,因为她们本人就是这场无声变革中的一份子,无论有意无意,都会一直推着它不断向前。
最后,她轻声道,“开始吧。”
为了以示公平,试卷并不是贺星回出的。相较于进士科的试卷,女官考试的试题要少得多,也不分场,只考一天,所有的题目都在同一张卷子上。
试卷发下去之后,考生们都是先阅题。
看她们的表情,这些题目的难度估计不小。很明显,纵然坐在这里的已经是皇朝最出色的一批女性,学识水平也仍然不能跟进士科的士子相比。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不够聪明,只不过男性可以将读书作为终身的事业来做,女性却要生儿育女、管家理事,被无数琐碎事务纠缠。
不过,也有面上看不出什么,扫一眼题目就开始作答的。
观察片刻后,贺星回和重臣们就离开了,直到考试时间结束,才又回来。
这回考生更少,没多久,批阅完毕的试卷就被送到了重臣们手中。答得最好的几份放在最上面,重臣们传阅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加郑重。
这几份试卷的水平,去考进士也够了。
其实这是事先就能预料到的事,像是陆裳,若不是个女子,说不定状元也能考得。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她们答出来的卷子,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们心情复杂地排出名次,送到贺星回面前。
这回因为试卷更少,也因为贺星回更重视,所以三十六份答卷,她全部都看完了。除了排在最前面的几份肯定会被录取的之外,贺星回还圈出了两份答卷上有亮点的,然后才交给礼部官员去宣布名次。
公布名次,也是贺星回斟酌再三之后,做出的决定。
她希望这些女子能知道自己的水平在什么档次,和别人差在哪里,再为减小这种差距而努力。以后这种机会肯定还会有,先让她们形成竞争的氛围和习惯,不是坏事。
贺星回本人,则是叫来了几位重臣,跟他们商议另一件事。
前十名之中,后面的几份卷子都在伯仲之间。既然都是人才,贺星回当然是打算把人都留下来了。
张本中简直忍无可忍,“殿下金口玉言,说了只取六人,岂可轻易更改?”
你怎么不把这三十几人全都收进来呢?
“这不是几份答卷不相上下吗?”贺星回说,“诸卿也觉得难以取舍吧?非要分个名次,倒显得不够公平,不如叫她们并列第六名。”
这就完全是耍无赖了。偏偏“公平”这两个字,又是世家这边反复强调了无数次的,就是怕贺星回明着偏心自己人。如今贺星回把这两个字还给他们,也叫人挑不出错。
不过除了张本中之外,其他人反对得并不那么激烈。
招十个和招六个,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朝廷不至于发不出那点俸禄,而贺星回肯定是用得上这么多人的。
再说糊名已经被拆掉了,他们也知道了答出这几分试卷的考生名字。除了一个不认识的之外,另外三人一个来自北地世家,两个出身南派世家。在场多是世家出身的官员,平白多出来的好处,为什么不要?
于是简短地商议了一阵,他们终究还是同意了贺星回的要求。
果然,得知居然有五个人并列第六,就连考生们也很惊讶。待得听说前六名都可以入选,在秘书省任职,那排在后面的四人更是忍不住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