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学风最盛,结庐而居的寒门士子也多,他们求学若渴,却只能偶尔蹭一下名士们的课,是最有可能入学的。
而且那里是陆谏曾经求学的地方。
……
“陛下,就这样让他们折腾,没问题吗?”陆裳不无担忧地问。
“有什么问题?”贺星回一边批奏折,一边不甚在意地道,“世上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如果真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反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总有人会反对我们,与其提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暗箭,不如树立一面旗帜,让他们都汇聚到那边去,这样,至少竞争是光明正大的。”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故意看了陆裳一眼,“你应该不会怕与人竞争吧?”
虽然知道这是激将法,可陆裳还是乖乖上了套,“自然不会。”
贺星回一笑,“对了,有件事你先做个准备。从明年开始,女官考试会面向全国招收考生,我打算让你来做主考官。考试流程如何安排,人手怎么分配,你先列一份计划交上来。”
陆裳很清楚,贺星回这是有意要将女官考试提升到跟科举考试相同的规格,因此答应得毫不犹豫,“是!”
停了一下,又问,“我们是不是也该开设一所女子书院?”
女性受教育的机会远低于男性,而缺失了基础教育,女官的生源在数量和质量上,就永远都比不上男性。长此以往,并没有好处。
贺星回摇头,“为什么要开设女子书院?”
不等陆裳解释,她又道,“以后开办书院的人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只要让女子能够入读普通的书院就够了。”
陆裳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就知道,贺星回不会看不到教育的重要性,原来反对女子书院,是因为已经有了别的想法。可是……她纠结了一下,还是道,“但男女学生就读同一所学校,是否太出格了些?”
“我们做的哪一件事不出格?”贺星回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还有老师看着,男女学生能出什么事?再说,如果要出事,把女人锁在后院里,彻底与外界隔绝,难道就安全了吗?”
陆裳无法反驳。
她很清楚,即便是规矩森严的世家内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只不过掩盖得好,深宅大院里的事不会闹出来给人知道而已。
她暗道自己的格局还是比不上陛下,遇上这种事情就大惊小怪,实在不该。
一边检讨自己,一边回去写女官考试的方案去了。
陆裳做事,一向对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其实她觉得,现在的科举考试,也还在草创之中,并不完善。既然如此,她就要拿出一个更完美的方案。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官考试向科举考试靠拢,而不是科举向女官考试靠拢?
只要她的方案更好用,礼部的官员早晚会学着用的。
就在这种忙碌之中,新一年的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相继结束。
去年贺星回就弄出了不少新东西,比如探花郎,比如让新科进士游览御花园,但今年,她做得更出格了。——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距离很近,她所幸等两边都结束之后,让新科进士和新晋女官们一起游览御花园,一起骑马游街,一起参加鹿鸣宴。
这个决定一出,立刻就引发了热烈的议论。
这前所未有的举措,让大部分读书人都觉得不适应,于是抨击的多,赞成的少。“有伤风化”这四个字,好像已经变成了最近的主题,但凡与人碰面,必然要唏嘘感慨一回。
倒是民间百姓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觉得有男有女还更好看,更热闹。
就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之中,新一期的《世界报》上,头版头条刊登了陆裳的文章《“风化”怎么又受伤了?》。
文章中虚构了一个文人某,此人的“风化”似乎特别容易受伤,为了弄清楚原因,他便主动追根溯源,结果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毛病,千年以来,不少前辈都在这件事上十分担忧。
“看见男女站在一起,就要惊呼世风日下。看见女人露出皮肤,就要痛斥有伤风化。好像天底下的男人都有同一个毛病,只要见了女人就会立刻发狂,失去理智化身禽兽,全然忘记自己读了多年的礼义廉耻。而且读书越多,毛病越重,以至于连妻子都成了要避讳的对象。”
这让文人某十分担忧,他现在虽然还没到见了妻子都会发狂的地步,可是也很担忧会有那一天,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找到了一位智者。
智者告诉他,这种情况,让男人在外面乱走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小心看见女人了。只有把男人关起来,不许他们读书识字,才能彻底根治这项毛病。
这篇文章因为内容过于荒诞,骂人过于痛快,报纸一发售,立刻就成了所有茶楼酒肆最爱听的文章,还有人反复打赏,就是为了让说书先生多念几遍。
自然,文章也引来了读书人们强烈的抵触。可是只要是正常人,就不敢轻易表露出这种抵触。
要不然,岂不就承认了自己跟文人某一样。尤其是那些之前一直把“有伤风化”四个字挂在嘴边的,这时候都明智地保持沉默,甚至为了避免麻烦,主动闭门不出。
如此一来,“风化”果然就不会受伤了,倒也正好应了智者给出的解决方案。
第078章 热度
张本中的新报纸就是在这时候发售的。
原本是没有那么着急的, 毕竟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也需要不少时间。特别是他并不像秘书省那样,有一整套从庆州搬过来的印刷设备可以直接使用,光是折腾这些就费了不少时间。
而且张本中十二分看不上《世界报》的质量, 认为纸张那么薄,字又小又密,显得过于廉价,对任何体面人而言,阅读的过程都是一种折磨, 还不得不忍耐。
他的报纸,必须做工精良, 排版美观, 最重要的是必须用雅言, 绝不能像《世界报》那样全是大白话。
谁知《世界报》在这时候出了这么一篇文章,引起了公愤,也打乱了张本中的计划。
他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陆裳口无遮拦地得罪人,正是他的报纸树立旗帜, 将反对者聚集起来的好时机。于是为了赶上这个风潮, 命令下面的人加班加点,总算是在几天后将第一期报纸赶了出来。
质量自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精美,处处可见瑕疵,最重要的是, 成本竟然比预估的高上不少。
好在张本中对内容有信心,最终还是咬着牙发售了。
在上班路上从报童手中买到一份售价五十文的《宇宙报》, 陆裳便明白为什么贺星回不担忧张本中这个竞争对手的出现, 会对她们的《世界报》造成冲击了。
果然, 她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 偶尔有人对这份新出的报纸感兴趣,停下来一问价格,就立刻大惊失色,摆着手走开了。
这也难怪。
其实如果光看这份报纸的质量和内容,卖五十文并不算过分,陆裳估计这应该是成本价了。坏就坏在有五文钱的《世界报》珠玉在前,要是他卖个十文,或许还有人愿意掏钱,现在直接翻了十倍,傻子才会花这种冤枉钱。
五十文是什么概念?今年的烨京城,一斗米的售价大概在二十文上下,五十文可以买两斗半,约合三十斤。勤俭一些的人家,这些粮食够一个人吃上一月了。
陆裳目送报童跑远,不由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赶路。
其实张本中这份报纸,就不该学他们请什么报童在街上叫喊售卖。直接让家里的仆人送到各家去,都更合适。
不过她也理解张本中的做法。这个《宇宙报》,光是看名字就知道是要跟《世界报》打擂台的,《世界报》是公开发售,他自然也不愿落后,估计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声势造起来。
就是效果可能不太好。
一路走到紫宸殿,陆裳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宇宙报》。
说起来,这份报纸竟然没有用标点,用词又佶屈聱牙,浪费了不少时间。
总之,这份报纸上的文章,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内容:批判前几天她在《世界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
其中少不得引经据典,列举旁证,以说明男女有别,就是应该分开。之后更是大篇幅地讲述“男耕女织”的必要性,论证“男主外女主内”的正确性:并不是男人们把女人关在家里了,只是女性天生就适合相夫教子、针线女红、织布裁衣,就像男性天生力气更大,更适合耕田劳作一样。
陆裳一边思索着,迈步进了偏殿。
谁知一进门,裴萱看到她手里的报纸,就笑道,“你也买了?早知道你们都买,我就不买了,浪费五十文。”
陆裳抬眼一看,秘书省里至少一半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份相同的报纸,不由失笑,“像我们这样的冤大头,应该不多。”
正好这时阿喜两手空空地来了,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笑。她自己还浑然不觉,见陆裳手里拿着报纸,就走过来道,“果然你买了,借我一观。”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阿喜这才察觉,有些莫名地问,“你们笑什么?”
“笑你没有当冤大头。”陆裳笑着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又说,“我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弄出多大的阵仗,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阿喜听明白了,摇头道,“五十文,我用来做什么不好?”
“你说得很对。”陆裳道,“不知道这《宇宙报》,能不能卖出去五百份。”
世界报还没发售的时候,陆裳也只敢想卖出一千份。不过她觉得,这个《宇宙报》估计一半都卖不了。卖得少,就难以形成风潮,更遑论是对《世界报》造成冲击了。
白费了《世界报》开拓出来的大好局面,培养出来的花钱读者。
这两份报纸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定位不同、目标群体也不同,根本没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那我们还要写文章反驳吗?”阿喜一边看,一边问。
陆裳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道,“写,怎么不写?有争论,才会有不同的意见出现。以前女人说不上话,自然只能任人摆布,制定出三从四德这样的规矩。现在有我们在,就与他们辩个清楚明白!”
“说得好。”冯蕙立刻赞同,“天下女人占了一半,我就不信,人人都会听信这些胡言乱语,真以为自己天生不如男人,只配在家里生孩子做衣服。只是以前有疑心也不敢说不敢问,现在就由我们来告诉她们,不是这样的。”
“那我也来写。”阿喜立刻道。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我们也愿写。”虽然文笔未必有陆裳那样犀利,但总归是出一份力。
陆裳连连点头,“好,都写。”
“难道下一期的《世界报》,就只登这些吵架的文章?”严意提出异议,“如此岂不违背了我们办报的初衷。”
当初请皇后题那句“世界广大,愿往一观”,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刊载文章的时候不要脱离这个核心。现在把版面用来跟人吵架,岂不是本末倒置,更忽略了那些渴求知识的读者?
陆裳狡黠一笑,“谁说这些吵架的文章,要刊登在《世界报》上?”
“咦?”众人都有些吃惊,但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陆裳的意思。她们有足够的人手,也有足够的文章,连印厂都是现成的,换个名目,印一份别的报纸,也不过是随手的事。
人人都知道《世界报》是秘书省主办的,很多话都不方便在这上面说。但若是再出一份别的报纸,自然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陆裳去找贺星回汇报的时候,还有点担忧被斥责是胡闹,谁知贺星回十分赞赏,“不错,思路灵活。有人说过,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去占领。”
“这话是谁说的?”陆裳只觉得这话仿佛拨云见日,驱散了眼前的迷雾,让她真正看清了报纸应该展现的职能。
贺星回有些惆怅地道,“一个……伟大的人。”
陆裳似懂非懂地点头。
……
《宇宙报》最后连三百份都没卖出去。
张本中得知这个结果,不由又气又怒。他翻看着自己精心编排的报纸,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人买?当然,他卖得贵,不能像陆裳那样卖出几万份,可是连一千份都卖不掉,也是张本中没有想到的。
他只能暗骂世人愚蠢,根本不识货,只会被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吸引,根本不知道这份报纸的价值。
要知道,在以前,这些都是世家秘而不宣的知识,根本不可能整理出来给天下人看的。
更让张本中恼火的是,《世界报》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没两天,市面上就出现了两家小报,分别叫个什么《市井报》和《大众报》,上面刊载的不是市井传闻就是风土民情,同样是四页纸,售价十文一份,居然卖得比他的《宇宙》报还好,在茶楼酒肆里的热度甚至还超过了《世界报》,一跃而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最可恨的是,这两份小报上,都登了几篇骂他、骂《宇宙报》的文章。
也不知道这报纸是哪一起无知小民办的,骂起人来更加刁滑尖刻,可比《世界报》要放肆多了。
因为这两份报纸,《宇宙报》短暂地火了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然而这于销量却并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在《市井报》上,就已经写明了《宇宙报》卖五十文一份,呼吁大家千万不要花这个冤枉钱,反正具体的内容,他们骂的时候都会引用,无需再看原文。
不过最后,引起百姓广泛的关注和议论的,还是《大众报》上的一篇文章。
难得这篇文章并没有骂人,而是在讲道理。
作者先是剖析了《宇宙报》上的各种内容,提炼出重点:男耕女织各安其分,是因为男女天生体力不同,一个更适合耕作,一个更适合纺织,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并无高下之分,只是分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