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宫中,裴彦漫不经心地听着燕云过来的使臣慷慨陈词说着不知到底出自崔家或者是李棠本人的冠冕堂皇的话语,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方才你说你叫什么,杜青?”裴彦打断了这位使臣还没说完的话语,换了个姿势看向了他,“朕依稀记得前朝有个太傅姓杜,与你是一家人么?”
“是,杜太傅是在下祖父。”使臣杜青点了头。
“当初为何没有留在京城,而是跑去了燕云?”裴彦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朕记得杜太傅的第三子杜当尤其能擅骑射,当初他还与朕较量过射箭,朕侥幸胜了他。”
“家父名讳便是杜当。”使臣杜青微微低了头。
裴彦笑了一声,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道:“是了,看年纪也能对得上。你父亲比朕年长许多,那时候朕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
杜青不知这话要怎么接下去,他谨慎地与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看手中还没念完的那长长的文章,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们这文章朕不想听,不必再念了。”裴彦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之前你们上书中说,给朕准备了一份惊喜,直接让那惊喜进来让朕看看吧!”
杜青只好应了一声,回身让宫人把在外面等候了许久的崔滟带到殿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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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被推开,裴彦抬眼看向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似乎是因为逆着光的关系,他有那么一瞬间并不能完全看清楚这女人的容颜,等到门关上之后,殿中光线恢复到从前,那女人慢慢走到了丹阶之下,他才看清了这人。
与记忆中的样子似乎差了太远。
裴彦皱着眉头想。
他记忆中的崔滟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似乎应当是更高挑一些,也更冷艳些许。
而眼前的女人,美是美的,但眼中带着愁容,大概能算楚楚可怜,但并不能打动他半分。
是因为她与别人成亲之后所以相貌发生了变化吗?
裴彦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因为岁月导致的摧折,可却越看越觉得陌生起来。
似乎并不像当年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了。
他闭了闭眼睛去想从前——他去想他当年与崔滟的初见,又去想后来他几次三番去崔府悄悄想要见她的时候--------------銥誮。
然后也不知到底为什么他眼前清晰地浮现的是云岚的面庞。
他想起来的是那年大雨云岚打着伞朝着他飞奔过来,然后他们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就算此时此刻崔滟就在眼前,记忆中的模糊都无法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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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阶下,崔滟不敢抬头。
殿中寂静得甚至让人感觉有几分窒息。
杜青悄悄地抬头看了眼裴彦,又给身边一同进宫的人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这一行人进宫来,最主要的目的便就是让崔滟进宫的。
毕竟崔家信誓旦旦地说了,崔滟就是裴彦心仪之人,只要把崔滟送到他面前来,或者能解燕云之困。
可他们进宫来见到了裴彦之后,却发现事实好像没有他们设想中的那么美好。
龙椅上这位梁朝皇帝显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小动作,甚至对他们的想法举止都了若指掌。
否则方才他为什么要问杜太傅?又问杜当?
杜青心里七上八下,有些心神不稳。
他忽然也在想为什么他们杜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去了燕云,他记得似乎是因为当初就是跟着崔家一起护着前陈的那位衡山王北上。
不过杜家也就只有他这一支去了燕云,他堂兄还是在京城的,只不过现在已经并无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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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上首的裴彦突然开了口。
“行了,退下吧!”裴彦语气淡淡。
杜青一愣,下意识便看向了崔滟。
崔滟亦是一怔,尽管她之前也不觉得裴彦会对她情根深种,可之前她的父亲和叔叔都信誓旦旦,故而现在她还是觉得有几分意外。
“朕记得这位崔娘子当年已经成亲,如今是夫家出了什么意外,才回到了娘家么?”裴彦在上首问道。
崔滟嗫嚅了一会不知如何回答,于是转而看向了杜青。
这问题杜青当然更无法应对,他有些为难地看了回去,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裴彦在上首把他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得清楚,他轻笑了一声,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淡淡道:“朕没有夺人妻子的爱好,崔娘子还是回去吧!”
“陛下。”崔滟咬了下嘴唇,就在刚才她发愣的那一会,身后的嬷嬷小心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深吸一口气,把之前就准备好的话语说出口来,“妾身此番来京城另外还有一事,妾身得知云岚表妹在陛下后宫中,妾身得知当年京城失陷之时,表妹与姑妈母女分离,此番便带着姑妈一道进京来,想叫表妹与姑妈母女团圆。”
第69章
裴彦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只在空中楼阁中登上皇位的皇帝。
恰恰相反的是,曾经他是京中最普通的世家子弟,曾经他也是不受宠而无可奈何的人,所以他太明白什么是无计可施之人的反抗。
眼前的崔滟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不认为崔滟蠢到看不清这殿中局势,也不认为她这样一个做过别人妻子的女人,会不明白什么话应当说什么话不应当说。
可她还是把不合时宜的话就这么完全说出来,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她足够愚蠢,蠢到连殿中气氛都看不明白?蠢到看不明白旁边的杜青等人给她使的颜色?
她身后的嬷嬷拉她袖子时候,他从上首看得清楚明白,那嬷嬷并非催促她说话而是让她低头后退一步。
她难道是刻意把身后仆从的提醒当做是催促她说话?
事实很明显,她说那些话是蓄意的,无论今天这殿中是什么局势,哪怕他立刻发火要去打燕云之地,这些话她也还是要说出口。
因为这是她对崔家的最无力但又最有力的反抗。
她是在按照崔家人的吩咐行事,她便就是把崔家的吩咐按部就班不加任何思索地全部做到。
崔家对她无法指责半分,她难道没有听话吗?她就只是蠢到看不出来应不应当说,可崔家又没告诉她要看什么局势。
裴彦又着意看了眼似乎面露慌张的崔滟,尽管脸上的仓皇明显,可她眼神却是麻木的,恰便就是他所想那样。
她并非是自愿离了夫家到京城来,她或许有苦衷,但无力反抗来自崔家长辈的压迫,最后便只能选择听从。
她无计可施,无从反抗,或者都觉得反抗也无甚意义,于是便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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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由来的,他忽然又想起了云岚。
云岚的性子……似乎和眼前的崔滟是截然不同的。
便只看她伶牙俐齿与他一句一句吵架便能看出来了,就算他是皇帝,她也敢直呼他的大名什么刻薄话都敢往外一句句说,直把他气得恨不得掀桌子。
当然了,从云岚她当初一无所有的女人就能在心爱之人去世之后想着找个替代来看,且不论这样做是对是错,便只看这胆子大出天际的行径,便能看出她大概是不会像眼前这个崔滟那样被人拿捏。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可以在当初前陈末帝的宫中长大,她当初一定是坚韧又勇敢的人,必然受过委屈,但却并没有因为苦难而停滞不前四顾彷徨。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能遇到云岚。
他又看了一眼崔滟,他努力去回想当初那个在御河边救了自己的崔滟,或者是因为当初他脑门上挨了一下之后的视线朦胧,其实这么多年来,她的面容在他心中也一直是模糊的。
当年的人已经不是他曾经期盼过的样子。
人便就是不应当总回头去看过去。
不过有今日这一见也算是好事,从此之后便再也不会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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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便直接无视了崔滟说的最后那句话,只又淡淡道:“你们退下吧!至于你们所谓的皇帝送来的国书,朕不打算收下。”顿了顿,他目光落在了杜青身上,“你不妨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燕云之地朕必定是会收入囊中,他可以考虑再往北去,越过草原高山,去冰原之上,总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这话听得杜青面色僵硬了起来,他不敢应下,只与身旁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裴彦会这样直截了当地下了战书。
“或者递交降表,朕愿意看在他大约能算是朕的小舅子的情况上,让他回到京城,不必去冰原上受苦受冻。”裴彦语气和蔼了一些,“之前李棠与朕写信说,朕与他大约能算郎舅关系,若他递交降表,这关系朕倒是愿意认下的。”
杜青嘴唇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半晌没说出话来。
而一旁的崔滟这时候却又开口了,她这会儿口齿伶俐了起来。
她道:“既然陛下都认了与云岚妹妹的关系,那为何不叫云岚妹妹母女团聚?难道在陛下心中,云岚妹妹不值得有亲人相伴吗?”
这话都还没说完,她身后的嬷嬷急忙拉了拉她的袖子。
崔滟并不理会,甚至把袖子甩开了去,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或者陛下是害怕云岚妹妹知道陛下当年行事,还想欺瞒云岚妹妹吗?”她抬眼看向了裴彦,面上神色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有几分疯癫,“陛下是因为我曾经嫁与他人,所以今日如此冷淡吗?”
裴彦有几分诧异地看向了崔滟,眉头皱了起来。
如若说方才她只是在无声地反抗,那么现在便是在一心求死了。
不等他开口,一旁的杜青给崔滟身后的嬷嬷递了个眼神,那嬷嬷便急忙要把她拉出殿外去。
“且慢。”裴彦淡淡制止了他们的行为,心平气和地看向了崔滟,“虽然朕不知道你听到的是怎样的话语,但看在从前的份上,这件事情朕倒是愿意给你一个明白。”
崔滟被拖拽了两步,云鬓松散,面容再次露出愁苦怔忡之色。
“当年你在御河边救了朕一次,朕感激至今。”裴彦看着崔滟,“看在当年的救命之恩上,今日你无论在这殿上说了什么话语,朕都能不放在心上。”
崔滟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抬眼看向了裴彦,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眉宇间浮现了思索的样子。
“当年朕的确有心向崔家求娶你,但那时崔家并没有应下,朕当年想过办法想与你见面,但当年你并没有理会。”裴彦语气仍然是平静的,“朕并非是要去翻当年之事让你难堪,只是事实如此,朕不希望你听了什么奇怪的风言风语,心中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我……”崔滟张了张嘴巴,有一些话到了嘴边,却似乎又因为脑子里面一片混乱而无法言说了。
“当年你嫁与他人之后,朕以为你应当至少是夫唱妇随过得快活的。”裴彦看着崔滟,“朕没有想过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你。朕不知道你的丈夫和你的父亲为什么对你狠心至此,但朕并不会因为你曾经嫁与他人就看轻了你。”顿了顿,他略思索了一会儿言辞,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朕以为,你应当去过你想过的日子,而并非是听从他人的吩咐,来见朕,然后扭曲了当年种种,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爱宠。当年之事便让他停留在当年,朕已然不放在心上,朕希望你也一样。”说着,他又笑了一声,叹道,“何况,朕认为你对朕根本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朕认为你根本也不记得那许多年前随手行过的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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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得崔滟眼眶一红,泪水便涌了出来。
裴彦看着她,又道:“或者看在当年的救命之恩上,朕倒是可以允你一个请求。”
崔滟猛地抬头看向了他,眼中生出了几分希冀,她道:“陛下此言当真?”
裴彦笑了一声,道:“朕既然开口了,自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