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不同意,说什么如若开了口子,日后人人都学着孟恒求到陛下面前,陛下又该如何?
又言辞淡漠道:“陛下现在正在病中,自然该好生养病。管那么多闲事,是要众朝臣都聚到未央宫中来看陛下的病容吗?”
他教训起人的时候眸光都是冷的,楚宁心下戚戚,当面应得分外好。
转头瞧见了孟恒跪在雪地里,茕茕孑立的模样,又软了心肠,变了卦。
绿绮劝她,“上次的事沈大人都没和陛下算呢,陛下怎么又来?”
她又语重心长道:“别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轮到陛下这儿就成了吃一堑短一智了?”
楚宁忽略她话里的歧义,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无妨,沈大人会习惯的。”
会不会习惯楚宁倒是不清楚,只是沈时寒此番生了气,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因为,他之后再没过来,就连奏章也遣人搬去了中书省府衙批阅。
宫人们来搬折子的时候,绿绮正好服侍楚宁喝药。
隔着屏风,避开了宫人。
绿绮凑过身去,在楚宁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陛下说错了,沈大人没有习惯呢。”
楚宁:“…….…”
她想把这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的小宫女扔出去。
张知迁是第二日才知道沈时寒出了宫,当夜便拎了壶杏花酿去府衙寻他。
沈时寒坐在案桌后批阅奏章,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清清冷冷地垂下眸去,边看折子边道:“张大人此时过来,有何要事?”
他摆明了不欢迎,张知迁却只当未见。他将杏花酿往桌上一搁,扬眉道:“无事,只是来寻沈大人喝酒。”
沈时寒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喝。”
意料当中的回答,他若是答应了张知迁才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何况,他本来也不是来寻沈时寒喝酒的。
张知迁四下看了看,自个儿寻了把八仙椅坐了,这才悠悠道:“沈大人这两日怎么没去未央宫了?君臣一心的戏唱到一半就歇了可怎么好?朝堂上的臣工可都眼巴巴看着呢!”
沈时寒侧目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张大人若非要这么阴阳怪气,拿腔拿调地讲话,就别怪本官找了人来轰你出去。”
张知迁心中不悦。
他觉得不公平,陛下拿腔拿调拿得少了?怎么不见他把陛下给轰出去。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问的。
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没必要非揭开了脸面将自己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
于是,他只当听不见,自顾自地站起身,走到案前沏了盏茶,慢条斯理地喝完了。
自觉捡回了些颜面,才又问道:“朝堂上都在传,你和陛下因李洵一事起了嫌隙,此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心底里其实觉得这事是假的,毕竟依他对沈时寒的了解。
往后再倒退十几年,哪怕是幼年的沈时寒也干不出这么幼稚没边的事。
可他私心里又盼望这事是真的。毕竟外人常道,色令智昏嘛!
说不定这洞若观火,高深莫测的丞相大人就会出其不意地在此事上栽了跟头。
好歹是人,又不是天上的神,哪能处处都运筹帷幄,尽在掌控之中呢!
这般一想,张知迁再也坐不住,拎了壶酒就打算来一探究竟。
他想得周全,若是此事是真,他们的确是闹僵了。他便在其中再煽风点火一把,彻底断了沈时寒对陛下的念想,将他掰回光明正道。
哪知沈时寒闻言一顿,又淡淡道:“传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是年底朝堂事忙,在未央宫中总归是打扰她休息了。”
还有一层缘由他没讲,的确是因着李洵一事在这里与她置气的。
分明此前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就瞒着他私下里放了人。
一个李洵罢了,倒是小事。
她若是好声好气与自己说,未必不会答应了她。可她暗地里使这一遭,明摆着就是不信任自己。
其实刑部放人之前遣人来府衙问过沈时寒,他当时面色极冷,只道:“陛下已下了旨,还来问本官作何?”
刑部的官员本就怕他,闻言更是一惧,忙忙就躬身退了下去。
当时一腔茫茫然生起的怒意,到了现下,其实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了,只眸底尚还存了些遏制不住的戾气。
这个当头,有人来触他的霉头,不就是上赶着找虐吗?
只是这话他搁在心底,是怎么也不会对张知迁说的。
张知迁闻言一愣,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刻伸手去拿案桌上的杏花酿,这就要转身离开了。
脚还未踏出门槛,就被身后的沈时寒出声唤住。
他冷冷道:“人可以走,酒都送过来了,便留下吧。”
忘忧阁中千金一壶的杏花酿,张知迁是下了血本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沈时寒在府衙里批了几日的折子,那壶杏花酿便在案桌上搁了几日。
直到这一回,宫中来人,带了陛下的旨意请他入宫,那壶杏花酿才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张知迁手里。
送酒的小厮对他道:“丞相大人有话交代,张大人平素若是无事,还是少往朝臣里凑。毕竟,俸禄再扣下去,这忘忧阁的杏花酿,张大人怕是再也喝不着了。”
张知迁闻言气得咬牙切齿,这杏花酿分明是他摆摊挣的钱买的,关俸禄什么事?
再换而言之,他一共才拿了几个月的俸禄啊?
第136章 不只是欺人,还要欺君
而现下,已经入宫的沈时寒站在楚宁面前,傲娇着脸冷冷道:“陛下现在倒想起臣了?”
楚宁点头,又摇头,巴巴地去扯他刚理好的衣袖,软着嗓子哀求道:“沈大人不要生朕的气了……”
沈时寒垂眸,看向她揪着衣袖的指头,声音又冷了几分,“松开。”
这哪里能松啊?楚宁连连摇头。
又看见他眉宇间渐渐覆上的寒意,咬了咬牙,踮起脚尖对着他的唇角亲了上去。
一刻钟后,宗正寺的官员在宫人的带领下领着画师入了殿。
楚宁歪靠在矮榻上,身上盖着张厚软的白狐毛毯,衬着那本就苍白的脸颊又消瘦了几分。
只有无人得见的耳根处,红得发烫。
她不敢看立在一旁的沈时寒,目光落在了底下跪着的两人身上,又掩唇咳了两声,才声音微弱道:“朕最近的身子越发不行了,也就今日勉强能坐起,你们便看着画吧。”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便是画得不大像也无妨的,毕竟在病中,病脱了相也是很正常的。你们放心,朕定是不会谴责你们的。”
陛下竟然如此体贴关怀臣下,那位画师都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对楚宁道:“陛下放心,微臣一定将陛下往日的英姿画出来,绝不负了陛下对臣的期望。”
楚宁:“………”
她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意还是这位大臣的脑子里面缺根弦儿。
这画师姓周,在集贤殿直院任职多年,画工极其精湛。
此番宗正寺设档需存天子画像,这才去直院将他讨了过来。
周画师是怀揣着雄心壮志来为陛下画像的,只是还是刚刚落笔,就被旁观的丞相大人给盯上了。
沈时寒眸色森冷,语气淡漠,“陛下体恤臣下,才对你们多加宽慰。你们便是如此潦草应付的?”
周画师闻言手下一抖,笔尖堪堪从纸上划过。
他的心顿时紧紧提了起来,好险,差点就让墨汁污了画卷。
回过神,他眼底又带了一丝惶恐,毕恭毕敬地对沈时寒道:“下官不敢。”
他将画收起,重新铺了一张,颤着声音道:“下官立即重画。”
说着,执笔下落。
须臾间,宣纸上便勾勒出一幅人像。栩栩如生,便是连身上那份清风霁月的气度也浑然于纸上。
周画师很是满意,正要落下最后一笔时,身后的沈时寒又蓦然出声,“眉眼画得太过。”
他的语气极冷,没有一丝温度。
周画师心下陡然一颤,手下的力道也没控制住,笔尖从画纸上狠狠擦了过去。
墨汁浸染,这副画已然毁了。
他哪里敢有微词,忙忙闷头跪了下去,惶惶不安道:“下官知错。”
他又转过去对着楚宁磕头,“微臣冒犯天颜,罪该万死,还请陛下降罪。”
宗正寺的官员也跟在一旁磕头。
两人甚是实诚,脑袋磕得咚咚响,险些将未央宫里磕出个坑来。
楚宁不忍再看,刚要让他们起身,就听沈时寒不温不火道:“便是没有这一道,这幅画像也是没法看的。集贤殿直院便再无旁人了吗?这般拙劣画技也敢拿到陛下面前来。”
他顿了顿,看过来的眸色一寒,“还是,宗正寺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随意寻了个人就来糊弄陛下?”
这一顶偌大帽子压下来,两人的头磕得越发凶了。
有人唱了白脸,便有人该唱红脸了。
赶在两人将地上磕出个洞前,楚宁悠悠开了口,“沈大人这话说得委实严重了些,朕瞧着,他这幅画画得倒是还不错。只是沈大人画工卓绝,是以对其他人的要求也严格了许多。”
她让两人起身,又抬袖掩唇虚虚咳了咳,脸色尽显疲惫,“画了这么久,朕也乏了。依朕看,也别去另寻人来了。就让沈大人为朕画一幅吧?”
楚宁转过头去,看向沈时寒,“沈大人,可好?”
沈时寒一脸的气定神闲,扫了眼一旁眼巴巴瞅着他的两个人,淡淡道:“陛下吩咐,臣自当从命。”
两人如释重负,自心底里吁出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