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抬眼,看了眼万事不知,一脸茫然的十三。这才想起他离都城许久,想必是不知情的。
于是又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起始告诉了他。
原来那日国子监生刺杀天子一案当真是有人唆使的。
镇国侯当了那么些年的西南大将军,手底下见利忘义之徒有,承了他的恩情想着知恩图报之人也不少。
天子仁义,镇国侯出事时,除了几个带头挑事的随着江冀一起处置了。
余下的,大都敕去了官身,发配边疆去了。
不妨便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几个人私下里一合计,就在都城内上演了这一借着国子监生之名,假意挟持天子的戏码出来。
只不过,他们是奔着为镇国侯报仇去的。
目标,正是夺了天子的性命,是以下手极其阴险狠辣。
当日一击即中,他们以为天子已死。不想等了几日,宫城里一片寂静,半点都没有哀丧之乐传出。
倒是国子监生,一个不落地全被关去了大理寺。
几个人倒也是沉的住气,愣是眼巴巴地等着大理寺将监生们放了出来,才找机会进去一探虚实。
这一探,便落入沈时寒陷阱中,当下便擒住了大半。
只是有两个策划此案的主谋未来,竟然让他们逃脱了去。
讲到这里,杜少卿叹道:“也怪刑部那群小兔崽子,早不抓到人晚不抓到人,偏偏赶在昨夜将主谋给擒住了,丞相大人连夜一审,今日便拍堂断案,要将这几人给处决了去。”
他面色难看得紧,抖了抖手里的奏章,又道:“你说说,明日就是年节了,哪有今日处决犯人的?这来年开春还能好吗?”
也怨不得他愁眉苦脸,世人多迷信,这开年的运势于他们而言可是顶顶要紧的。
往年到了这时候,便是孩童顽劣都是不能打骂的,生怕扰了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可倒好,直接被丞相指派了死囚,还立即执行。
完了。
杜少卿想,本来还想着明年升任大理寺卿呢!这下,能保住从四品的少卿位置就阿弥陀佛了。
十三是个武将,平日里也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自然体会不到他的痛苦。
他拍了拍杜少卿的肩膀,笑嘻嘻安慰道:“杜大人别难过呀!这开春好不好的不还得咱们丞相大人说了算吗?再说了,你办好了这桩差事,在丞相大人面前露了脸,来年才是青云直上的运势啊!”
这话说得倒也是,与其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命数,不如抱紧了十三口中这尊大佛的大腿来得实在。
这般一想,杜少卿的心绪略开阔了些。
他拱手,对着十三一揖,匆匆道了别便往大理寺去了。
十三接着往长廊走,一拐弯,又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张知迁。
他低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脸色比这外头飘着的雪看着还要萧瑟些。
“张大人。”十三抚了抚被撞疼的胸膛,不由埋怨道:“您这走路怎么不看着路啊?”
张知迁这才抬头,见是十三,又垂下脑袋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十三:“………”
这回来第一日他遇见的怎么尽是些垂头丧气的人?
好歹同僚一场,本着关怀为上的原则,十三凑上去问了一句,“张大人又是为着什么事叹气啊?”
“还能为着什么?!”张知迁一说就来气,声音猛然扬起,忽而想起这是谁家的宅邸,又忙忙噤了声。
他四下望了望,才凑过身子去小声道:“你说你家大人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药先前分明是他同意了给的,现下看着陛下憔悴了又来寻我的麻烦。你说说,假死药服下去不就是为了面容憔悴,有濒死之相吗?要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那像话吗?!”
“再说了,假死药假死药,不就是假的嘛?又不是真让陛下死,现下不过孱弱了些,日后补回来不就好了。是药三分毒,哪能一点不伤身啊!十三大人你说是吗?”
他义愤填膺地乌啦啦说了一大堆,十三眉宇间的茫然更重了。
什么情况?他走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陛下假死了?!
张知迁也是后知后觉,说完了才想起面前这位远行方回。
他不由叹了口气,扯着十三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掰扯了一遍。
十三晕头转向地听完,又晕头转向地看着张知迁,“然后呢?丞相大人怎么你了?”
张知迁脸一耷拉,欲哭无泪道:“他要贬我的职啊!这个天杀的,老子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的活儿,工钱没拿到就算了,他还要剥削我的官职!”
十三算是听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张大人想开些,不就是个正五品的御医嘛,再贬,又能贬到哪里去。”
总不可能贬成从七品的医正了。
“不是正五品。”张知迁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他搭在肩上的手给扒拉了下来,又一脸正经道:“本官现在乃是太医院副院使,从三品,与十三大人你平起平坐。”
十三彻底傻了眼,他低着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
没错啊!不过离开了一月罢了,怎得这都城跟天翻地覆了一样?
他不可置信的脸落在张知迁眼里,他抬手,照着十三方才的样子也拍了拍他的肩,悠悠叹道:“你家大人昨夜审了一夜的犯人,彻夜未眠,现下正是看谁谁不爽的时候。你现在回来去见他,自求多福啊十三大人。”
十三:“………”
他怎么觉得这段话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第139章 来历不明的僧人
张知迁是骂骂咧咧地离开的,十三是耷拉着脸,脚步极其沉重地走进书房的。
他跪下,对着沈时寒一揖,“大人,卑职从塞北回来了。”
沈时寒正坐在案桌后批阅奏章,余光瞧见了他,也没抬头,只冷冷问道:“人可送到了?”
“送到了。”他想了想,又道:“江家在当地买了间小商铺,现下开了间绸缎庄,以此为生。”
沈时寒对江家并不在意,只淡淡“嗯”了一声,又对十三道:“你今日不必入宫去了,我另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是,大人吩咐。”
沈时寒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神色略有些疲倦,“从今日起,你暗地里去盯着张知迁。他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你都记着,一五一十地报上来。”
十三愣住,十分不解,“张大人?”
沈时寒的目光即刻扫了过来,“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卑职立即去。”
十三应得分外快,忙不迭地就领了吩咐下去。
出了书房,十三方还郁郁的面色松快了不少。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纷飞的雪絮,脑海中想起方才张知迁颇为“良苦用心”的一段话,不免心下有些幸灾乐祸,装模作样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自求多福啊!张大人。”
十三走后不久,又有一小厮进了书房,“大人,府外有一僧人求见。”
他躬身上前,递上来一张字条,又道:“他说,大人见了这上面的话,自然会见他。”
纸条展开,里头只写了一个字——浠。
楚浠的浠。
清远公主死后,因着先帝思念亡女,此字成了避讳。
就连朝臣便是要用此字也多以希字代替。
此人的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沈时寒眸光顿时一冷,再抬眸看过来却已恢复如常,照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他问小厮,“人在哪儿?”
人就在相府门口候着,由守门的小厮恭恭敬敬地引了进来,一路带至书房。
见到窗前负手立着的背影,他双手合十,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沈时寒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沉沉。
他一向克制内敛,这次,却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戾气与杀意。
他是想要他死的,这名僧人自己也知晓。
只是,他微微一笑,又行了个佛礼道:“施主,一切因果循环,皆是万法自然。施主想杀贫僧,难道就不想知晓为何已死之人却又活了过来,且好端端地站在施主面前吗?”
沈时寒看着他,探究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许久,他才似是毫不在意道:“不想知晓。”
或者说,他早已知晓。
沈时寒心思何等深沉,那日知晓楚宁实乃女儿之身后,便立马遣了人去皇陵一探究竟。
十数年尘封的真相被轰然揭开,那里头躺着的,竟真是个男童。
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此前他只在台上得见,不想台下的血腥远比台上演的来得深重的多。
沈时寒不知,她这一生,究竟有多难,难到宁愿服下假死药受尽凄怆病痛,也想要从这血雨腥风中艰难逃离。
他曾企图阻止她服药,只因张知迁说此药有奇效却也甚毒,对于身子的创伤不可避免。
他对楚宁道:“陛下不必行此险棋,有臣在,世人没人能伤陛下分毫。这个皇位,陛下亦能坐的稳当。”
彼时的楚宁手心还伤着,那长长的一道刀伤,深可见骨,她便是连动一动都疼得一头冷汗。
她笑了笑,轻声道:“沈大人误会了,朕不是害怕,朕只是累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里满满都是疲倦。
“沈大人,朕的一生都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这一次,沈大人能不能让朕自己选?”
她想做天地间遨游的一只野鹤,而不是戴着枷锁,被封印在重重宫墙里的金丝雀。
许是她眉眼里的惘然太过深重,沈时寒怔了怔,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只是转身他便去提醒张知迁,若是药的毒性没有减弱,他也不必再任这太医院副院使一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