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便是在此时,不忍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已回到了嘉和二十五年的冬日。
这日也是大雪,纷纷扰扰下了一整夜都未止,宫城上下皆是铺天盖地扯不开的愁绪。
是该愁的,这年节眼看就要近了,天子却缠绵病榻。
太医院虽没明言,可众人皆知,天子这是没多少时日了。
这不,内务府里就连天子丧仪上要用的素白缟素都备齐全了,只待天子驾崩,便悬于各处门楼上,与这漫天雪絮一同为天地染上素色。
楚宁从东宫出来的时候雪还在落,地上的雪也积得深了,踩下去就是一串足痕。
绿绮从宫人手里接过大氅为她披上,同时道:“殿下,未央宫里有人来了话,说是陛下方才醒了,宣了几位小皇子觐见。”
楚宁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她是今晨回来的,睁开眼的那一刻,心下便已知晓。
她此番,不过是承着这具身子,徒然走过这一遭。
这种明知结局,却无力更改的颓丧之感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以至于她现下不管做什么,面上都萧索得紧。
绿绮看着,还以为她身体有恙,温声劝道:“殿下这几日都不眠不休地在未央宫里陪着陛下,还是昨日才回,人都憔悴得不成样了。不如今日就歇一歇吧,左右现在有小皇子们陪着陛下。”
楚宁摇了摇头,她是过来探明真相的,自然该顺着原身的行迹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绿绮没有再劝,及至到了未央宫门前,正遇上皇子们陆续从正殿内出来。
天子子嗣众多,楚宁记着的,除却已故先皇后生的二皇子与四皇子,不过还有成年已就藩的几个。
余下的,她便记不大清了。
毕竟东宫与后宫,实在是两个相隔甚远的地方。
她又得兼顾着朝堂权谋,也实是顾不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皇子,往常便是见到了,也不过颌首示意一下。
只是今日,楚宁却出乎意料地停下了脚步。
她认出了楚朝,三年前的楚朝。
他跟着其他皇子,毕恭毕敬地对着她行礼,稚嫩的脸上依稀可瞧见三年后长开了许多的眉眼。
楚宁愣了一下,目光又从旁边几人身上一一掠过。
除却了楚朝,其他的她大都不识,只有两个年纪大些的,许是皇家宴席上见过几次,倒是看着有几分面熟。
不过,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
楚宁微微有些失神。
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与她有些相似眉眼的弟弟会有着怎样不堪的命运。
“殿下!殿下——”
绿绮压低声音唤她,见她茫然回过神来,才提醒道:“殿下,各位殿下还等着您回话呢!”
楚宁轻轻“嗯”了一声,她本是想开口让他们起身的,张了张嘴才发现没办法出声。
想是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原身怕她妄改了进程,这才噤了她的声。
于是她只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径直从他们面前离开。
一路走到正殿门口,楚宁到底没忍住,顿住脚,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跟在人群最后的楚朝偷偷摸摸看过来的目光。
偷窥当场被抓包,楚朝是羞愧的。
他愣了愣,眼神游离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许久,他又抬起头,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他双眸里有清澈的水光,衬着这一天一地的雪色,亮得熠熠生辉。
第152章 清冷多话的沈大人
楚宁没见到天子,出来禀告的宫人对她道:“殿下,陛下刚刚见过几位小殿下,说了会儿话,便说有些累了,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那便不打扰父皇歇息了。”
楚宁现在又能开了口,只是却不是自己所言。
她困在身体里,只能看见自己对着宫人颌首,而后转身下了台阶。
外头还落着雪,绿绮撑着伞从后头跟上来,“殿下可是回东宫?”
“不了。”楚宁道。
这下,她连身子也控制不住了,只能随着原身的意愿抬头,隔着伞檐看了眼天色,淡淡道:“去明华宫吧!”
明华宫是皇后寝宫。
豫妃前两日刚封了继后,楚宁这几日日日服侍天子病榻,还没来得及去与她道喜。
一朝夙愿得解。
楚宁想,她现下应当是极开心的吧?
是极开心的。
隔着远远一道院门,楚宁看见豫妃目色温柔地靠进江冀怀里,笑得温婉动人。
良久,江冀又俯下身,轻轻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这温柔缱绻的模样,哪像对兄妹,倒似一对有情人。
楚宁猛然顿住脚,目光紧紧盯着他们,垂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几乎要将指甲嵌入掌心。
她能感知到原身的愤怒与怨恨在心底滋长蔓延,那是她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愤恨与绝望。
或许在豫妃看来,她不过是想在这孤寂后宫寻个依靠。
可在楚宁看来,却是自己敬重的亲舅舅与自己的母后行有不伦之事。
而且此时,她的父皇还缠绵在病榻上,即将不久于人世。
楚宁想,她是该恨的。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给过她一丝温暖,便是连最后一点聊以慰藉的零星灯火,也要生生夺去。
大半张脸的血色已然褪尽,她颤着身子慢慢转过身,慢慢往外走去。
整个人如失了生气的落叶一般,凋零枯败。
绿绮和其他宫人留在了外殿,见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忙上前担心道:“殿下……”
楚宁抬手止了她的话,而后抬起眸看着她,轻轻道:“绿绮,本宫好冷………”
她竭力遏制住自己心头翻滚的怒意与难过,努力装出一副平常模样来,哑声道:“我好像是病了,头昏昏沉沉得紧。今日就先不见母后了,本宫想回东宫休息一下。”
绿绮何曾见过这样虚弱的楚宁,一时心疼坏了,一面吩咐宫人去太医院请御医,一面扶着她往外走。
出了明华宫,有眼力见的宫人抬来了辇轿,楚宁却摆了摆手。
她想自己走走,今日的雪下得这么大,正好可以落进她心里去,洗一洗那些污秽的肮脏恶心。
明华宫与东宫相距甚远,几乎跨过了整个前朝,中间还隔着一道水榭。
楚宁顺着石桥走上去,却在下一瞬,心神一晃,直直栽进了底下的镜水湖里。
被冰封着的湖面豁然破开了个大口子,寒冷的湖水涌了上来,漫过她的口鼻。
那一刻,楚宁想,便就这样死了吧。
将那些恶心的,肮脏的东西都统统带进地狱里去。
她是存了死心的,以至于宫人紧跟着跳进湖里去捞她,也皆被她伸手推开了去。
湖面的冰层彻底破开,宫人一个跟一个地跳进去,却久久没有露出被救之人的身影。
镜水湖靠近前朝,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有官员聚集于此。
沈时寒平素不爱凑热闹,也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给拉了过来。
彼时的他还没有养成三年后故作深沉的臭毛病,对于楚宁这个储君也没有多大意见。
温良恭俭让——他与外人对于楚宁的评价是一致的。
而现下,他看着渐渐趋于平静的湖面,眼底不由凝了寒霜。
储君不能死。
天子已病危,各地诸侯在外虎视眈眈,这时储君若出了岔子,大梁就岌岌可危了。
大臣们还在窃窃私语,沈时寒已经推开众人,一跃跳进了镜水湖中。
楚宁已经挣扎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推开他,却被沈时寒顺手勾住手腕,用力揽进怀里。
岸上早有御医候着,两人一上岸,便被带进了离镜水湖最近的一个宫殿内诊治。
楚宁的湿衣裳是绿绮换的,她红着眼眶将她胸前的缚带解下来,放在一旁的火盆上烘着。
此处不是东宫,宫人送来的衣裳里没有缚带,只能先将干净衣裳穿好,待缚带烘干了,再换上去。
楚宁神色恍惚地任她摆弄,冬日里衣裳穿的厚,她并不担心有人识破她的身份。
她只是难过,为什么沈时寒要将她救起,不让她溺死在这湖水里。
他们往日并无恩怨,无非是上下君臣罢了。
岸上的大臣那么多,为什么就他非要多管闲事得下了水?
正想着,殿门外忽然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外面风雪铺地,他立在殿门口,萧萧身影比风雪还要霜寒些。
沈时寒刚刚换好衣裳,也没让御医把脉便走了过来。
隔着一道殿门,他负手直立,看着翘檐下簌簌而落的雪絮,对楚宁道:“殿下方才在水中推了臣一下,是不想臣相救吗?”
他顿了一顿,又肯定地问道:“殿下想死?”
楚宁透过殿门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