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说不好?你如实说来。”
刘福满犹豫道:“其实皇上颇有些纵容贵妃娘娘的,娘娘想要什么,您就给什么,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拒绝,就连碧梧宫里的那条狗,您待它也是极好的,但是吧……”
“但是什么?”
刘福满被他看着,竟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搓了搓手,小心道:“您有时候会和贵妃娘娘生气,有几回从碧梧宫出来,都是不欢而散,此后一连几天都心情不佳,甚至有半个月没踏足碧梧宫,所以……”
刘福满又瞅他一眼,道:“所以奴才也不知道皇上待贵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您曾经还说,贵妃娘娘是生得美,可她要是没长嘴就更好了……”
周璟:……
……
第二日,天气晴好,庭中的玉兰花已全开了,香气馥郁芬芳,花妩坐在廊下的凉榻边,手里捧着戏本子看,耳边传来叮铃铃的脆响,却是大黄狗绒绒叼着它那个竹编的小球过来了,放在花妩的膝盖上,讨好地摇着尾巴。
绿珠捧着沏好的花茶出来,笑道:“它是想让娘娘陪着它玩儿呢。”
花妩俯身拾起那小竹球,掂了掂,狗子立即兴奋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把个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摇得呼啦带风。
花妩失笑,索性放下戏本子,站起身来,将那小竹球往半空一抛,踢得飞了起来,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瓦蓝的天幕上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大黄狗汪地一声飞蹿了出去。
不多时,它又呼哧呼哧跑回来,将小竹球放在花妩跟前,讨赏一般摇着尾巴。
“你还没完没了了。”
花妩嘀咕着,她伸手遮了遮明媚的日光,微微眯起眼,忽然来了些兴致,她将小竹球再次抛起,复又接住,一上一下颠起来,如踢毽子一般。
她身手灵活无比,无论那球多高都能接住,正着踢反着踢,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大黄狗扑来扑去,就是碰不着那球,急得汪汪直叫,碧梧宫的宫人们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拍手叫好。
绿珠笑着称赞道:“娘娘好厉害!”
这玩法其实是花妩同别人学的,就是那个阿瑾。
那时花妩把阿瑾藏在水云庵好几日,一直没叫师太婆婆发现,花妩每次去灶房拿吃的,都要偷偷多拿几张斋饼,带回去分给阿瑾吃。
阿瑾是个极好的玩伴,很听花妩的话,花妩想去做什么,她也会跟着一起去,从不拒绝,有时候还给她出主意,会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
阿瑾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竹编的小球,拿起来会发出铃铃的脆响,里头是个滚来滚去的小玉铃铛。
阿瑾很会踢球,正着踢,反着踢,颠着踢,不知怎么,那球就是很听她的话,想落哪里就落哪里,花妩看得来劲,指着不远处的屋檐角,冲阿瑾道:要比它高!
阿瑾听了,颠了颠球,往天上一抛,旋身用力一个侧踢,那球呼啦就飞了出去,玉铃铛发出细碎的脆响,在花妩的欢呼声中,精准地砸在了师太婆婆的头上。
终于东窗事发,阿瑾就这样暴露了。
“娘娘,能踢高一些吗?”
花妩看着高高的宫檐,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将小竹球挑高,一个旋身踢过去,小球霎时间越飞越高,在碧蓝的天幕上化作一个小点儿,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渐渐落下来。
朱墙外头传来惊呼之声,砸着人了。
花妩与众宫人面面相觑,这下大黄狗也不叫嚷了,左看看右看看,不多时,有人从门口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球,里头还发出泠泠脆响。
天子的额头上还有一块红印儿,俊美的脸孔上笼着隐约的阴郁之色,问道:“这是谁的?”
花妩:……
她默默看向蹲坐在地上的大黄狗,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它:“是绒绒的。”
大黄狗一脸无辜:“汪?”
殿内。
刘福满让宫人取来窖藏的冰块,花妩向他伸手,道:“我来吧。”
刘福满连忙交给她,提醒道:“冻手呢,娘娘小心些。”
花妩将绢布包着的冰贴在周璟的额头上,只这么会功夫,那红印儿竟然肿了起来,她轻声嘀咕道:“细皮嫩肉……”
周璟正在端详手里的小竹球,闻言看向她:“你说什么?”
花妩换上笑颜,盈盈道:“臣妾夸皇上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呢。”
周璟神色狐疑,到底没说什么,将注意力再次放回那竹球上,确切地说,他是在打量里面的那枚玉铃铛。
伸手一拨,玉铃铛便发出铃铃之声,清脆好听,周璟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花妩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捡来的,怎么?”
周璟皱着眉,将那小竹球翻来覆去地看,道:“朕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倒像是朕曾经用过的。”
“噗——”
周璟的目光随之而来,花妩勉强忍了笑,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这是……绒绒的小玩意。”
周璟:……
就在帝王再度要黑脸的时候,花妩又道:“不过皇上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皇上了。”
大黄狗在殿门口探头探脑,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汪汪?
第9章
周璟特意来碧梧宫,是为了带花妩一道去给太后请安,这在从前是很少有过的,太后虽然惊讶,但是到底没说什么,欣然命宫人看了座,奉上茶果。
母子二人寒暄起来,花妩就在旁边坐着,喝茶吃点心,也不吱声,除非是话头递过来了,否则绝不开口,直把自己当个木头人。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聊的,话题就转到了后宫上,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周璟道:“你如今登了基,朝中安稳,民间太平,是该想想子嗣这一块了,先帝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虽说未有皇子,但公主也已有了两位,不管怎么说,天家子嗣,确实是一桩大事,轻忽不得。”
听到这里,花妩就知道她的话还没完,略略坐直了身子,果然,太后又继续道:“昨儿就与你提过,既然你不肯立后,我也不逼你,只是嫔妃总该要纳几个,充盈后宫。”
花妩端起茶啜饮,借着这当口去观察周璟的反应,恰逢对方正好看过来,眉宇间没什么情绪,也瞧不出他在想什么,花妩微弯了一下杏核眼,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倒像是幸灾乐祸。
请安可是你非要我来的,我现在就看着你表演了。
周璟收回目光,听太后还在絮絮道:“我也让人去打听了京师里适龄的女子,着人画了像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各个温柔贤淑,你也来瞧一瞧,若有可心的,明儿就召她入宫来看看。”
宫人捧了几卷画像来,太后正欲打开,却听周璟道:“母后,儿臣暂时不想纳妃,母后的好意儿臣心领了。”
太后一怔,神色微变,道:“你连纳妃都不愿意?”
周璟略皱起眉,道:“儿臣暂时无心此事。”
太后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语气痛心道:“可你是天子,九五之尊,既不肯立后,又不纳妃,何来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般固执,叫哀家日后有何颜面去见你父皇?”
花妩端着茶,心道:咦,难道我竟是个死人吗?
正在这时,周璟又向她看来一眼,对太后道:“母后言重了,后宫中不是还有贵妃吗?”
花妩:哦,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啦!
太后听了,便道:“可哀家听说,你已有许久不曾在碧梧宫中留宿了,贵妃未能侍寝,焉能有孕?更何况,贵妃之前小产,已经伤了身子骨,太医说想再怀一个孩子很难了。”
闻言,周璟怔住:“贵妃曾经小产过?”
花妩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不动,就好像他们说的话与她没有半点干系似的,然后放下茶盏,迎上天子的目光,微微笑道:“臣妾忽然想起还有一点事情,就不打扰太后娘娘和皇上说话了,请容臣妾先行告退。”
周璟没说话,太后颔首道:“你去吧。”
花妩福了福身,没看周璟,退出了内殿,对候在廊庑下的绿珠道:“走了,咱们回去。”
绿珠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道:“娘娘,您没事吧?”
花妩一笑:“我能有什么事情?只是这日头太大,晃得人眼睛花。”
绿珠忙道:“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如太后所说,花妩确实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只是实在不走运,那孩子没能保住,掉了。
虽说她是因为交易才嫁给了周璟做妃子,两人没什么感情可言,但是得知怀有身孕之后,花妩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她都想好了,是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她会好好爱他,给他起个好听的名字,陪着他慢慢长大。
周璟虽然是头一回做爹,但看得出他也是喜欢这个孩子的,那时他才登基不久,政事繁忙,但即便如此,他每日下朝都会来碧梧宫呆上一段时间,再匆匆去批阅奏折,那些日子他宿在碧梧宫里,哪怕有时候处理国事到凌晨,他都会过来,也不惊动花妩,天明时方才去上朝,如此数月,风雨不改。
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们二人相处最为融洽的日子了,花妩怀了身孕,颇为嗜睡,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每每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又会碰到太后在诵经礼佛,于是花妩只能坐着干等,后来周璟得知此事,便亲自去向太后说,免去了她的请安。
但说来好笑,因为给尚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的事情,花妩和周璟还争吵了一次,原因是花妩想了好几个名字,单独听着很可爱,但是一冠上姓氏,就变得平平无奇了,颇是烦恼。
那时帝王听罢,一张俊脸就黑成了锅底,冷笑道:那是自然,周姓当然没有你心里喜欢的那个姓氏好听,你怎么都觉得不如意了。
花妩原本只是抱怨取名很难合心意,没想到却换来对方这般反应,当时就反唇相讥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何必这样阴阳怪气?
周璟登时怒了:我阴阳怪气?
花妩轻哼:难道不是?
周璟霍然起身,声音冷硬:朕算是明白了,你哪里是不喜欢朕的姓氏?你只是觉得这孩子的爹是另一个人才好吧?
这话好没道理,把花妩气个半死,怒极反笑:话都让皇上说完了,臣妾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如此,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周璟拂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因为这一场争执,花妩一连几日心情都不佳,便想着去御花园散散心,那时正是深秋十月的时候,阴雨连绵,傍晚路不好走,花妩在半道跌了一跤,把绿珠几个宫人吓个半死,好在除了手心破点皮以外,并无哪里不适,花妩不放心,又请了太医来看,也说没有问题。
那时花妩正与周璟冷战,虽说周璟仍旧宿在碧梧宫,但他每次都是深夜才来,天亮就走,两人已有足足三日不曾说话了,这时候把自己跌一跤的事情告诉他,倒像是先服了输一般,花妩就没开这个口,也勒令宫人们守口如瓶。
直到又过了两日,才入了夜,天上便下起了大雨,一声惊雷滚过,花妩手一颤,绣花针扎歪了,刺破指尖,渗出鲜血来,她忽觉腹中剧痛无比,像是有一只手扯着往下拽,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那段时间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殿门被人猛地推开,周璟从外面急奔进来,深色的常服湿漉漉地往下淌水,他一把将花妩抱起来,发丝上的雨水滴落在花妩的脸颊,与她的眼泪混在了一处……
即便太医赶了过来,但是那个孩子终究没保住,太医小心翼翼地推测:兴许与花妩前几日跌了一跤有关。
天子听了脸色剧变,声音冷戾地逼问宫人事情始末,碧梧宫宫人各个吓得魂不附体,抖如筛糠,一顿板子下去,有几个受不住就哭着招了。
花妩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沉沉响起,绕过屏风进了内间,在床边停下来,她睁开眼,看见周璟那双幽黑的眸子,透着霜冰似的寒意,脸色苍白难看,没有半点血色,倒仿佛忍着小产剧痛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花妩轻声道歉:对不住皇上,没能留住这个孩子,下次……
周璟的嘴唇微动,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冰冷的。
直到后来,花妩才知道他那日的欲言又止是代表了什么,因为太医说,她体质太弱,又经此小产,以后再难有孕了,哪怕是怀了,也很难保住。
太医说得很委婉,花妩过了几日才猛地醒过神来,伸手按住腹部,那里十分平坦,明明之前也没有怎么显怀,但她却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空荡荡的。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不知是不是命该如此,花妩觉得自己生来便留不住什么,譬如娘亲,譬如她的名字,又譬如这个孩子。
越是渴望,越是喜欢,便越是容易失去,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期待,如此方能减少些许难过,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太医院开了方子,变着法给花妩进补,几个月下来,花妩的身子也好了大半,她看着笸箩里未做完的绣活儿,婴孩的小衣服小鞋子,还有许多诸如长命锁玉佩金镯子等物,各种各样,十分精美,上面刻着吉祥的花纹,甚至还有刻佛经的,这些都是周璟之前派人送来的,看得出他用了心思,就连生肖都刻上了。
但如今已经用不上,花妩便命人将那些东西都收了起来,放进库房,她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从不谈起,就仿佛他从没来过一样。
只不过这些在周璟看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大概觉得花妩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所以才放下得如此轻易,花妩也懒得同他解释,她并不想把伤疤一次次揭开任他人欣赏,更何况偏见一开始就形成了,再解释也无济于事。
因为此事,两人又吵过几次,直到花妩终于累了,对周璟道:臣妾是不能生了,皇上若是真的喜欢孩子,就另外再找人生一个吧,生男生女都可以,最好是对龙凤胎,儿女成双,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