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妩吃吃笑了起来,晶亮的眸中透着些狡黠的意味,她微微支起身,凑到帝王耳边,呵气如兰,小小声道:“不过臣妾可以……”
后面的声音越发得轻,近乎呢喃耳语,若是不仔细些,都听不清楚,周璟拧着剑眉,默然片刻,无语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花妩笑意盈盈,眸子弯如新月,道:“长夜漫漫,颇是无聊,总要找乐子嘛,再说了,皇上方才不是还摸得很——”
周璟及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斥道:“闭嘴。”
花妩哪里是肯听话的性子?不让她说,她偏要对着干,周璟忍无可忍之下,便吻住了她,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唇齿之间,花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娇哼,轻飘飘的,像猫儿一般。
帐内逐渐归为安静,过了片刻,一道呼吸变得略微粗重起来,花妩轻哼了一声,忽然道:“皇上,臣妾想听你念通典。”
周璟:……
他的语气近乎咬牙切齿,允诺道:“朕明日给你念。”
“不要,”花妩肆意妄为,十分任性地道:“臣妾累了,臣妾现在就想听。”
周璟沉默不语,更无解的是,他现在不上不下,整个人跟着了火一般简直要烧着了,偏偏始作俑者还在恃宠而骄,跟他提条件。
帐内安静了许久,天子才终于开口,声音微沉,带着些许的沙哑意味,听得人耳中酥麻,他一字一句地念道:“簿书既广,必藉……众功,藉众功则政由群吏,政……由群吏则……人无所信矣……”
周璟仍旧是读完了通典,但字里行间全是旖旎艳色,从此往后,他再也没有翻开过这本书。
……
又过了一些日子,天气开始变得差了,总是下雨,一到这时候,花妩就不愿意出门,周璟也知道她这怪脾气,每次都是等着雨过之后再带她去慈宁宫请安。
这一日,太后在寒暄的时候,忽然对花妩道:“上一次从万佛寺回来的时候,哀家就提起过一件事,不过你那时候身子不舒服,哀家就没再说,前两日花府着人递话入宫,说老太太病了许久,身子不好,总是念着你,你是她一手养大的,于情于理,也该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花妩听了,一时间没有应答,像是怔住了,太后面上露出几分疑色,叫了她一声:“贵妃?”
花妩这才回过神来,应答道:“太后娘娘说得有理,臣妾是该回去探望一番。”
太后满意地颔首,道:“哀家也让人备了一些礼,你到时候一并带过去。”
“是。”
离了慈宁宫,花妩坐在龙辇上,有些走神,周璟频频自奏折中分神看她,在快到碧梧宫的时候,终于开口问道:“你不想回去?”
“没有,”花妩的表情很淡,她认真地道:“臣妾只是有些怕。”
周璟不解:“怕什么?”
花妩回望他,眼中没有往常的笑意,道:“一个人千辛万苦地从泥淖中爬出来,当她再次看见这泥淖时,总是免不了心怀惧意。”
周璟沉默片刻,道:“那就不回去。”
“不,”花妩却微微扬起下巴,语气肯定地道:“我一定要回去。”
恐惧什么,便去直面什么,她从不害怕痛苦,她只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失却面对痛苦的勇气。
第44章
早朝过后,周璟在御书房批折子,殿内寂静无声,刘福满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沏好的新茶放在御案上,周璟忽然停了笔,道:“外面下雨了?”
刘福满忙答道:“回皇上的话,下了点小雨。”
周璟将笔搁下,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来,外面是一株老梅树,这会儿不是花期,满树浓绿,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枝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如春蚕食桑。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刘福满正觉得疑惑之时,忽然听见天子自言自语道:“该叫她晚些时候出宫。”
刘福满顿时明白了,贵妃娘娘不喜下雨,皇上这是心里念着她呢。
……
下雨天,花府。
这两样都是花妩最反感的,今儿倒是赶巧凑一块了。
舆轿入了花府的大门,缓缓停下来,帘外传来绿珠的声音:“花府到了,请娘娘下轿。”
轿帘子被打起来,早有内侍撑着伞在旁边候着,另有数十名内侍宫婢列队排开,恭敬垂首,或手执拂尘,或手捧御香,一路蜿蜒至厅门口。
花府上下从前几日得了消息,便开始洒扫准备,今天自清早一直等到现在,这会儿总算等来了人,众人连忙跟随花老夫人一同前来迎接。
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嘈嘈之声,听得人心烦,花妩打眼一看,人群里多了几个生面孔,都是女子,大概是花家小辈们娶的妻室,她们虽不敢正视花妩,但眼中仍旧藏着些隐晦的好奇和艳羡。
花老夫人的态度十分恭顺温和,亲自引着花妩入了厅,下人奉了香茶果品,皆是上等,花妩没怎么动,寒暄几句过后,便直言道:“听说太|祖母病了,本宫特意向皇上请了旨,前来探望。”
花老夫人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连礼貌的寒暄都不肯多说几句,愣了一下,忙道:“是,只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病了数月,实在起不来身,不能前来亲迎娘娘,请娘娘恕罪。”
“无妨,”花妩站起来,道:“本宫可以前去探望。”
花老夫人再没别的话说,便领着她往老太太的院子去,花妩从前在这府里住了整整八年,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如今故地重游,她忽然发觉原来这花府没有她想的那么大,从前厅穿过垂花门,一路走到正院,也仅仅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
太|祖母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旁边就是小绣楼,花妩从前就是住在这里,楼前的老桃树还在,如今已过了花期,满树茂密的枝叶,上面的还结着青碧色的毛桃,三三两两,大多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那桃子并不好吃,又酸又涩,还有些发苦。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花妩以为世上所有的桃子都是这样的,她还摘了一个送给瑾公子,在信里嘲笑桃树是表面光鲜,明明花儿开得那么好看,结出来的果子却酸涩难吃。
没多久,瑾公子回了信,大意是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兴许这桃树生错了地方,他家里也有一株桃树,结出来的桃子尚可,摘了一个请花妩尝尝。
那是花妩第一次吃到蜜桃,从此她就爱上了这种果子。
花妩的目光自那株苍老的桃树一晃而过,没有半点停留,继续往前而去,过了小绣楼,旁边就是一座院落,老太太一直居于此处。
这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庭中种了几株木槿,下人们在廊下跪迎,不必花老夫人刻意引路,花妩便熟门熟路进了正房,迎面便是一股子清苦的药味,让人想起朽烂的木头,散发出陈旧的气息。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咳嗽声,像是有人捂着嘴,极力克制了,却仍旧不能停歇,花妩的脚步微顿,花老夫人扬声道:“母亲,贵妃娘娘来探望您了。”
绕过那一架香檀绣柱屏,花妩一眼就看到了太|祖母,她穿着诰命的礼服,坐在榻边,倚着软枕,满头花白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用两枝万寿翡翠簪别住,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尤其是那两道法令纹,如刀刻一般,除了瘦削些,她简直与花妩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确实还是不同的,她更苍老了,就连起身都需要下人来搀扶,花妩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双腿不能自如移动,想是已经瘫了。
她伏在地上行礼,身子显得愈发干瘪瘦削,像一枚剥了壳的核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但即便如此,她在起身的时候,周身的气势依旧是威严的,那是从骨子里头散发出一种刻板严谨,与从前一般无二。
真是令人生厌,花妩心想。
她沉默地入了座,在这之后,老太太才在花老夫人的搀扶下,也跟着在下手处坐下来,一个下人在她的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好让她能支起身子,不至于失礼。
花妩客套地问道:“太|祖母近来身体如何?”
老太太淡淡回答:“承蒙贵妃娘娘惦念,老妇离踏进棺材还有一步之遥。”
她敛着眉眼,并不抬头,这样便显得面上的皱纹深如沟壑,让人想起干枯的树皮,从前她训斥花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很锐利,像两把刀子,瞪人一眼就要剜出一道血淋漓的口子来。
如今她这般收敛谨慎,花妩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恨了一辈子的人,当她终于站到高处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如此孱弱,像一株内里开始朽烂的树,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她怎么能先倒下呢?
花妩仔细地打量着她,徐徐道:“太|祖母瞧着精神倒还好,还如从前那般爱看戏吗?”
一旁的花老夫人欲言又止,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道:“老妇病了数月,没什么精力看戏。”
花妩轻轻哦了一声,十分诚恳地建议道:“近来京中有一出不错的戏,酒楼和戏园子都在排,太|祖母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听一听。”
“什么戏?”
花妩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拜月亭,听说陆府尤其喜欢,让戏班子日日唱练不歇,您若是想听,本宫也可以安排。”
花老夫人手一抖,茶盏与杯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出来,她面上露出尴尬的笑,立即命人来打扫。
老太太冷声道:“老妇不看这些乌七八糟的戏,贵妃娘娘还是不要费心了。”
“乌七八糟?”花妩黛眉轻挑,目光落定在她的面上,道:“这是圣上钦点的戏,怎么会乌七八糟呢?”
“太|祖母,”她放轻了声音,道:“您这话可是大不敬啊。”
老太太倏然抬起头,直视着她,苍老松弛的眼皮子下藏着锐利的光,透着深恶痛绝的意味,就是这个眼神和表情,当初她就是这样指着花妩厉声斥骂:花家养不出你这样的下|贱|胚子!阎王爷叫你投生做人,你非要去做那畜生!与你娘一样没有廉耻!早知如此,当初你一出生就该掐死了扔出去,倒省得丢了我们花府的脸面!
骂声犹在耳畔,花妩一个字都没忘记过,甚至于有时候做噩梦,也能梦见那情形,分毫不差。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声音冷硬道:“娘娘将此事传得天下皆知,叫活着的人没有脸面,死的人也要背负骂名,娘娘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吗?”
气氛开始不对,花老夫人连忙打眼色,让一屋子人都散了,她亲自合上门,走过来赔笑道:“贵妃娘娘,母亲——”
“你如今是很了不得了,”老太太冷笑着,讥嘲道:“连我这老不死的见了你,也要给你磕响头,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妃娘娘,你受了花府的恩,却把花府的脸面放在地上,任千人踩万人踏,您还要耀武扬威,到我这把老骨头面前来颐指气使,贵妃娘娘,您可比那白眼狼还强出百倍。”
她说得急了,重重咳嗽起来,花老夫人急忙替她抚背顺气,花妩却不为所动,略微倾身,吐出四个字来:“本宫乐意。”
花妩微微扬起下颌,语气冷傲:“脸面这种东西,活着的人才会在乎,跟死了的人有什么相干?”
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她自己不知廉耻,咳咳……与男人苟且,让人作践,她也知无颜见人,一条白绫走得干净,偏你在这里怨天尤人,如今倒——咳咳,怪起旁人来了!”
花妩怒极,抓起桌上的茶盏摔落于地,只听一声脆响,霎时间碎片飞溅开去,茶水滚烫,她却像是毫无所觉,厉声道:“什么叫走得干净?!”
花妩睁大眼睛,眼眶泛着微红,她轻轻地抽着气,面容秾丽,神色却是冷冽的,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冰,甚至透着几分戾气,她紧盯着苍老的妇人,冷声嘲道:“同为女人,她还是你的嫡亲孙女,你竟这般苛待她,可见你这人的心是刀子做的,看你没几日好活了,若有下辈子,叫你也尝一尝这样的苦,愿你也一条白绫,走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老太太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瞪大眼睛,颤颤指着她:“你——”
“怎么?”花妩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易地而处,原来太|祖母也做不到那个地步吗?”
老太太揪着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想是气得狠了,花老夫人急急替她抚心口,眼泪都要下来了,对花妩求道:“你太|祖母一向是个要强的性子,她刀子嘴豆腐心,贵妃娘娘千万不要和她较真……”
花妩却讥嘲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刀子嘴豆腐心,能说出这般剜心之语,证明她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
老太太伸手指她:“你这……”
她重咳了两声,才把话说全:“你可真是比你娘强得多了。”
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喘着气感慨道:“你说我苛待她,纵然我苛待了你,也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只是她命不好,怪不得别人,你娘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如何会落得那般下场?是,你如今是当了宫里的娘娘,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你还知道你这娘娘是怎么来的吗?但凡你有半点羞耻心,你都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花妩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冷冽道:“本宫当时就是给周璟下了媚药,与他私自苟且,这才嫁给了他。”
“这不是被太|祖母您一步一步逼出来的吗?您当年觉得我娘名声不好,我在京师不好许配人家,便将我说给了晋北的常家,还说常家主母严厉,家风极严,一定能管教好我,如今她管教花想容,想必也管教得很好吧?!”
……
一声惊雷轰然滚过,朱笔停下,殷红的墨点滴落,沁润开来,周璟看向窗口,风忽然大了起来,将那一株老梅树吹得摇晃不定,他剑眉皱起,道:“要下大雨了?”
刘福满连忙上前,将窗扇合上些许,便听得天子问道:“几时了?”
刘福满答道:“回皇上的话,快午时了。”
周璟想了想,道:“她今日是在花府用午膳?”
“这……”刘福满迟疑道:“奴才派人去问一问?”
“不必了,”周璟望着那扇窗,透出一线浓绿,他道:“她应该不会留在花府。”
刘福满琢磨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道:“可这时辰也不早了,眼看就到用午膳的时候,要不要派人去催一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