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在天下广招能工巧匠,温家作为江南双面缫丝异色绣品对传人自然被算在其中。”
她说着,眉宇间染上了些许愁容。
“可是能做出来的图样就那么多,不怕你笑话,今年出的料子不如往年……”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白琪茹和吴安雯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也是无意间听人说起,嫂子有几件格外华美动人的衣裙……就想着能否借来看看,也好将今年的贡品先准备出来。”
她话说的诚恳直接,何况小姑子早就和自己打过招呼。吴安雯没有多加思考,直接命身后的小厮端来提前备好的衣裙。
温碧打眼一看,心中微微一惊。
这被端上来的裙子上用银线暗绣了大团的花瓣,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是栩栩如生,放在光下那其中的银丝便会起了作用,让整条裙子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她赞叹不已。
“单是放在这就如此惊艳,若是人穿上,足以预见那步步生莲的场面。”
她本想让丫鬟将东西先收好,却听刚刚一直沉默饮茶的男人突然开口:“白夫人,这裙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吴安雯看到自家小姑子和温家小姐都恭敬谨慎对待的客人突然主动开口询问自己,有些惊惶。但她很快调整好了神色,轻轻说:
“是我娘家那边的一位绣娘,不过我嫁过来前她已经离开了。”
“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这绣娘原先是在何处……?”
“吴镇,永宁桥。”
她看着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场面,有些紧张地捏了下裙角:“刘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子看着那件裙子的走线,虽然用的料子普通了些,全然比不得宫里能用上的天蚕丝。可是这走线的工艺绝不会错。
真是没想到啊,
她竟然还活着。
太子的眸中晦暗不明,新帝起兵清君侧,灭太子诛妖妃。没想到却是骗尽天下人将她保了下来。
他想到近日京城中那些传闻。
一个擅长刺绣的御前宫女成了少府卿副手。
“女官?”他心中默念,玩味一笑。
女官?
处在风口浪尖的少府卿大人对自己即将要多一位副手的事情并无过多想法。
他心中有担心的人,亦有想做好的事,自然无心关注陛下又将什么人派了过来。
他将手中的名册放在侍从手中,这些珠宝珍品已经清点的大差不离,之前已经整理过丝织品,下面没有处理的就是各种名家字画。
秋翰擦了下手上因为触碰木制雕刻留下的松油,听着身旁的人为他复述帝王在早朝的安排。
“御前侍女?”
听到此处,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原以为这位女官是出自哪位大人的千金,却不想竟然是勤政殿的人。
御前的侍女一向是个尴尬的身份,虽有攀上龙床一步登天的机会,但更多的时候是替君王制皇后,处理内宫中大小事宜的中庸之人。
齐坞生将这样一位宫女派到国库,是监视,还是警告?
新帝手段强硬,心思多疑,秋翰难免要多想几步。
这样一位宫女做副手,陛下的说法是能够帮忙分管丝织品的处理,但是若真是勤政殿出身,恐怕也不能指望一二。难不成要将人供起来?
可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让她经手,恐怕又要落一个排除异己、嫉贤妒能的骂名。
秋翰的头有些痛,手上的松油熏的他心中也烦躁起来。
到了府监,他远远看着有些人围在一起。
他一向不喜欢手下官员当差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国库重地,丝毫的分神都有可能会酿成大祸。见此情景他脸色微沉,走上前去。
却突然听见人群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的脚步骤然停下,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这双彩鸳鸯锦就不要放在名单里了。”
秋翰听见自己的部下回道:“大人,这些都是秋大人理好的东西,要不还是等秋大人回来之后再商议?”
“不用,他不懂这些。”
女官轻笑一声,她说的自然,旁人却心中一惊。
秋翰身后的侍从连忙看向大人的脸色,这位女官好大的口气,难道出自御前就可以将朝廷命官丝毫不放在眼中吗?
谁知只见大人的唇抿了一下,神色中……似是不敢置信?
只听见那女官继续说:“这种绣法是先穿线后染色,若是出海售卖只怕一个浪来就会全然洇透。只有染好的线做成的绣品才能搏一搏完好无损的可能。”
她的声音轻柔,却格外清晰。
众人被她说的动摇几分,却还惦记着秋翰大人才是掌管此事的少府卿,谁也不敢越俎代庖先将东西收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侍从的微咳,人群见是秋翰到来连忙让开一条道。
在人声鼎沸的尽处,同样穿着赤红官服的女子容颜倾城,神色恬淡。但是那眉眼的每一处都那么熟悉,熟悉的让秋翰几乎落下泪来。
他听见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唯一的妹妹对他说:
“秋大人,别来无恙。”
第74章
秋翰的手抖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
身着官服的清俊官员向前走了一步:“我愚钝了,不知怎样称呼司制大人?”
女官品级定的匆忙却也还算周全,后宫设正二品六尚,负责皇帝起居及后妃身边的大小事宜。前朝同礼部官员般设二十四司,分配到各部官员身边。
秋仪看着有些失态的兄长,轻声道:“在御前行走时,内务府给的名字叫采儿。”
“大人只叫我司制便好。”
此话一出,傻子都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秋翰的鼻尖一酸,眼眶微红。
世间至亲至爱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本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唤她的名字,却不想她也只是用了别人的名字身份才能来到他身旁。
他沉默片刻:“好。”
他们前后走进内室,近乎是门关上的瞬间秋翰就回身拉过她的手。
“瘦了,瘦了……”
秋仪别过头去,亦不敢看他的神色,永叙五十八年后他们再未见过面,她诈死出逃后也只给他留下一封书信。算下来,已有两年没有听到彼此的音讯。
她抿了下唇,在宫中呆的久,习惯了那些人前人后的迎来送往虚与委蛇,她竟然已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宁同河家千金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与其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落泪,她倒是反应的快些,先将困扰她几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宫变前夕,太子觊觎秋家的情报网络,她几乎是断臂自保——连夜将重要的人送出京外,用战乱无布料的名义关掉了京城中大大小小十几家铺子。
其实凭秋翰的能力,若是想重现当年的秋家盛景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任就像太子会盯上他们一般,任何君王都不会纵容他们继续在京城中班弄权术——除非为帝王所用。
她知秋翰不愿,便从未提到重新来过。
宁家千金当街惩恶扬善,将那恶霸骂的无地自容的事情连日来一直是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可是让她真正在乎的是宁家的人身上为什么会穿着秋家手艺做出来的东西。
这件事多半出自齐坞生的手笔。
秋仪烦躁地扶了下额角。
他得到了那么多为什么还不知足,便要将他们兄妹都算计干净吗?
秋翰知道妹妹的苦心与忧虑,默默道:“我将赵喜接回来了。”
“他逼你的?”
看到妹妹提到君王时复杂厌倦的神情,秋翰难得有些心虚:“圣上同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坐上那个位置,不一样也变得一样了,你是疯了相信他的鬼话?”
秋翰抬手轻轻捧起妹妹的脸,用温和宽厚的眼神宽慰她平静外表下暗含的焦虑。看着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才柔声道:
“赵喜回来不是为了秋家。”
圣上要重启船厂,出海同周边诸国进行贸易。这便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劳工,从前那些无法维持生计的百姓也有了一条出路。贸易所得报酬颇丰,农民和商人的赋税亦可缓和一二。
齐坞生找到秋家,并不为昔日之事。
高大的君王于勤政殿向臣子表露心意——若是能将这门技艺传给许多平民女人,不仅可以承担出海所需要的全部产出,也可以让更多女子有手艺傍身。
从前秋家接济东街,从来只敢让那些女人偷偷地做。
如今帝王的承诺就像是一剂定心丸,将福祉从东街变成了天下女子。
不仅是秋家的技艺,一门手艺只要可以用于出海经商,那么朝廷都将愿意从任何人手中购买、换取所制作出来的物品,不论男女。
女子若是不敢抛头露面,也可以于后宅中将东西做好。
“他说的漂亮,却不知天下奇珍技艺的传人们有几人愿意将传承拱手让人?”
秋翰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的心已经动摇了大半。
“圣上决心已定,不论代价也要将此事推行。”青年官员说的模糊,但是大抵可以想象今日的局面是那人费了不少苦心所经营出来的。
秋翰望着若有所思的妹妹,轻声道:“他如今放手,必是顾及你的心思……”
“我和他的事情,就不劳哥哥费心了。”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劝解。
美人将手中的物件摆在桌上,垂眼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