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以为他多好的心性竟然真的放她回到哥哥身边。却没想到自家纯善懵懂的兄长早就因为这些前尘对他改观不少,竟愿意充当起了说客。
这样邀买人心的手段是她用惯了的。
却没想到有天让人家学了去,反倒用在她自己的身上。
天色已晚,宫门落锁。
若是旁人在此时用车驾行走,恐怕则会招来宫人侧目。可是单看那随行的几位都是御前的侍从,再看到那车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徐总管——就知车中人身份不俗。
徐启夏贸然把人接过来,心中揣揣。
见到马车中贵人许久不作声,于是主动开口:“国库处人员纷杂,事物繁重。娘娘辛苦了。”
一双莹白瘦弱的手掀开了帘子,美人含笑的眸子亮晶晶的。
“宫中人多眼杂,徐公公可不要平白无故失了言。”
徐启夏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主子是好心提醒。
陛下没有嫔妃,太妃们大多住在御花园西角的宫苑中不常出来走动。算来算去这个时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被称作“娘娘”。
更何况如今御前行走的“宫女采儿”,是陛下钦点去少府卿身边的司制大人,更是不能称作娘娘。
马车到了勤政殿,他恭敬地扶人下车,轻声道:“多谢司制大人提点。”
美人笑的弯了弯杏眼:“你我同为皇上做事,何必多谢。”
徐启夏替她推开了厚重的殿门,然后低着头退了出去。
殿中昏暗,只点了几盏微弱的烛火。
这样的光线让人不禁怀疑若是在此批上一晚上折子,恐怕第二日就要头晕眼花地卧床不起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脚步踏在厚重的地毯上被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说来好笑,这是她第一次到此处。
先皇的起居多半在处正厅,新帝登基后将御驾搬来了勤政殿后她便一次也没有来过。
大殿巍峨,殿柱高大耸立两侧。
若是无人伺候时只觉得空旷万分,人影行走其间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只觉得阴森可怖。
她不动声色地行走在殿中,朝着上首拜了下去——
“少府卿副使司制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御座上的帝王睁开闭目沉思的眼,看着下方娇小赢弱的身影。她被厚重赤红的官服裹住,红衣衬的她肌肤胜雪,更显艳色。
无论是昔年她为贵妃,还是当日被囚于永宁殿。她从未向他行过如此大礼。
她一向桀骜不驯,却不想从前她并非不懂,只是不愿。
瘦弱纤细的美人沉默地跪在殿中,她的额头叩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细白的脖颈无助地露在外面,好像丛林间的猎物被捕食者所盯上,只能万分可怜地露出软肋,别扭地乞求着怜惜。
君王的眸子中划过一丝暗色,他知道这是她的伪装。
她用无辜可怜的柔弱样子将倨傲的野心藏在其中。
人若是觉得她是温软甜糯的蜜糖,试图一口吞下,就会被藏在其中的利刺割破喉咙。
帝王的手指轻点着面前的桌子,煞有介事地问到:“先前国库理出了一批出海的物品名列,不知司制大人看后有何见解?”
她还是没有抬头,恭恭敬敬地回道:“少府卿大人选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只是有几件沾不得水,所以臣做主将它们移了出去。”
帝王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手中的菩提碰撞发出让人心惊的刮擦响动。
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沉闷地叩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江南的进贡还未到?”他问的倒是正经。
“温家派人传话,说今年寒凉,蚕丝的成品并不多……恐怕要晚些时候。”她答的也颇为公事公办。
大殿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烛影摇晃,殿中人跪姿谦卑,只是从未抬眼。
良久,帝王率先打破僵局:“女官一职前所未有,行事不便是正常,前路亦有诸多险阻…有劳司制大人。”
她轻笑一声:“不敢,臣多谢陛下成全…”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无上荣幸。”
她口是心非的话逗笑了他,他下意识问到:“哦?有多荣幸?”
秋仪:“……”
看着一向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美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君王被她的无言取悦,放声大笑。
徐启夏在殿外听着圣上真心实意的笑,这才恍惚惊觉这些日子不见娘娘帝王整日铺在朝堂事上,天天阴沉着脸,连带着他也终日在威压下心惊胆战地当差。
若说谁能让陛下有鲜活的喜怒哀乐,恐怕只有殿内这位了。
勤政殿内,
君王突然厌倦了这样一本正经却毫无意义的问答游戏,他起身走下御座。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源,站在她面前时让她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中。
秋仪心中有些慌乱,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可以听见对方暗哑的呼吸声。
“司制大人既然说谢朕成全……”
他弯腰将她的头抬起,温柔却不容挣脱地捏着她的下颌。
“总要有些诚意。”
“毕竟口说无凭,算是欺君。”
美人将眼神移开,避免同他眸中的势在必得对视。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殊不知她如幼兔般警戒的反应落在高处之人的眼中,无处遁形。
她感受到有人凑近她耳畔:“娘娘为得偿所愿而蛊惑君王的行径,还差这一次吗?”
「他为我坏的规矩,还差这一次吗?」
他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第75章
「娘娘为得偿所愿蛊惑帝王的行径,也不差这一次了。」
若是这话出自旁人之口,不论是文官亦或是后妃,不论亲疏与否居心何在,恐怕都免不了有些含沙射影的讽刺之嫌。
可眼下这句话分明出自帝王本人,男人戏谑的语气对比上平静的神色,冲淡了其中的调笑意味,反而多了些暧昧的亲昵。
见她不回话,帝王又耐心地询问一次。
秋仪跪在原处,被迫直视他的神情,心中颇为无奈又觉得好笑。
明明是他居高临下以权压人,可是那话中明里暗里邀功得意的样子却违和极了。
帝王眼角微垂,像小狗一般可怜。
“为着司制大人,朕可是遭了前朝不少的骂名。”
他分明办成了事,却不提表面风光而重背后心酸。面前的男人若不是站在世间权力之巅的帝王,这讨赏之熟练不如说是谁家府上的得力小厮。
美人轻轻抬了下眼皮:“若是这万年功绩的美名也是臣的就好了。”
她说的不客气,指桑骂槐地暗指帝王明明早有此意,却借着她的名号行事。即成全了自己的千古社稷,又要在此处扮委屈。
帝王被她出言讽刺也不生气,反而笑笑:“外面文臣吵翻了天,纷纷说朕……”
“色令君昏。”
“可朕分明未从美人这处讨到什么好,真是冤枉。”
秋仪看着原来木讷寡言的小孩长成了如今满身都是心眼出口便是算计的君王,感叹岁月匆匆老天无眼将人改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那怎么办呢?”她无奈的说:“皇上逼我做妖妃,自己却不想做昏君吗?”
高大的青年帝王开怀大笑。
“朕如今尚存一丝理智,可谓是昏的不够彻底。”
“不如美人受受委屈,再下点功夫。”
车马行走间轮毂激起碎乱的石子纷飞。
等到渐渐平稳起来,便已经离开了山道上了官道——再往前三十里便是京城。
如今临近寒食节,城内城外多有百姓来往走动,如今这颇有些来历的精良马车隐在行色匆匆的旅者中倒不显得鹤立鸡群,多了几分低调沉稳。
也许是顾着马车中人的身份,那赶车侍从瞥了眼旁边越来越密的人群。
车夫抬手叩响了外缘和车内之间相隔的轻薄木制隔板。
“大人自此进了京城,人多眼杂,不免叨扰了您。”
他说的委婉,也是温家□□的好。贵客身份特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怠慢。纵然是想要让贵客收敛容貌身份,也不能表露出一二。
马车中人闷声“嗯”了一下,便是表示知道了。
太子多年辗转,早已经不是最开始齐国唯一继承人时的风光傲气。他品出小厮此话中的提醒意味,心中百味杂陈却也无可奈何。
秋仪自宫中回到国库,只听见旁人说温家进贡的织花锦缎已经由少府卿大人收了货物清点之后登记入库了。然而下属的官员却说,送料子的温家人还没有走。
司制大人思索一下,便叫人引路去见。
以后君王若要出海贸易,免不了同这家人有诸多往来。今日怠慢了,以后就生分了。
女官身着朱红官袍,行走其间不见闺阁女子的娇羞小心,反而举手投足从容自若,端方持重。她身后带着一个随从走去后院。那人手中恭恭敬敬地举了托盘,以便司制大人有需。
莲步轻移,景色变换。
少府卿秋翰喜爱梨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后院也因此种了一颗百年的歪脖梨花。此刻洁白如雪的点点花苞开满了整个枝头,因着树干是歪的,所以旁逸斜出将满树清香溢出院外。
盛开的梨花树下,分明站了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