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萍不愿意再想下去,便扬高了声音:“走,咱干点开心的事。要不去看电影吧。”
八十年代是电影院的黄金时代,有电视机的人家太少,大家都爱看电影。不管是内地的还是香港的,都有人爱看。这时代的电影也胆大包天,啥都能拍。
周高氏却反对:“看啥电影,闹哄哄的,不够心烦。”
周秋萍笑道:“那就逛庙会,说不定还有舞龙狮。”
两个小丫头先激动起来:“舞狮子!”
周高氏本来还在生闷气,叫孙女儿左右夹击,瞬间就溃不成军,也挤出了笑脸:“好,奶奶给我们多买几件新衣服。”
要别人的破烂货?稀罕!
老太太怀揣着一颗想要血拼的心进了庙会,结果没看到卖衣服的摊子呢,先叫孙女儿们钉在卖糖的摊子上了。什么棉花糖,什么吹糖人,哎哟,甜的齁死人,有啥好吃的。
就连梅花糕,她都觉得糖搁多了。
周秋萍笑:“以前哪有糖吃啊,能喝杯糖水都要笑死了。”
那可是贵客才有的待遇。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上人家拜年都是被忽略的角色。
“我记得那时候有个伊拉克蜜枣,特别甜,跟糖做的似的,还不要票,掏钱就能买。阿爹去城里拖板车,买了一包回来。我馋的不行,隔三差五就偷吃一颗,结果后来露馅了,那叫一个打。”
周高氏骂了出来:“那个老东西,打小孩也下死手,一点数都没有!就他累,就他有脸吃东西,别人就该灌一肚子水。他就是自私,一辈子都自私!”
现在想起亡夫,她都气得浑身发抖。
她甚至冒出过个荒唐的念头,当初她也该跟秋萍一样,早早离婚的,白伺候了那王八蛋一辈子,图个啥?
可她清醒过来又想不下去了,当初她离婚了怎么办?光靠她一个女人在田里挣的工分怎么养得活自己和孩子?更别说送秋萍上学了。
那时候天天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让人做小买卖,她上哪儿去挣钱?没钱,啥都白搭。
周高氏叹了口气,突然间冒出句:“那老东西打你的时候,我该护着你的。”
周秋萍苦笑:“护啥啊,他连你一块儿打。”
男人打老婆孩子不是天经地义吗?谁还敢翻天不成?尤其你一个连儿子都没生的男人,要不是政府有政策不让休老婆,你早就被休掉了。能留着你在老周家,你就该感恩戴德。
周高氏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不愿再回想。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熬下来的,再让她过一次,她宁可去死!
星星被奶奶抱在怀里,转过小脑袋,用力吹奶奶的眼睛:“吹吹就干了,不掉金豆子。”
她现在学说话越来越快,动不动就给人大惊喜。
周高氏叫逗笑了,张嘴咬了口孙女儿抓在手上的糖人,煞有介事:“奶奶吃掉了。”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已经没了一半的孙悟空,瞬间小嘴一瘪,想要哭又怕哭了得不到好宝宝的五角星,泪水都塞进腮帮子里了。
周秋萍哭笑不得,赶紧张罗着:“来来来,不早了,咱们吃饭吧。”
回去烧太麻烦,反正她家也不缺在外头吃的钱,索性坐在帐篷摊子里要各种小吃都来一样。什么皮薄汤鲜的汤包,什么醇香鲜美的羊杂汤,还有炸肉丸、萝卜丝饼以及豆腐脑、煮干丝,每种来几口,肚子也就饱了。
庙会上人真多,爹妈扛着孩子,小孩趴在摊子前不舍得走,卖气球的跟买冰糖葫芦地穿梭在人群中,还有各种纸扎的彩灯和风筝。有小孩斥巨资买了脚上装轮子的大兔子灯,拖在街上走,可气派了。
青青和星星眼睛都看直了,目光一直随那只大兔子走。
结果两个年轻人应该是谈恋爱压马路,眼中只看得到彼此,居然一脚踩上了大兔子灯都一无所觉。
青青和星星立刻跳起来,同步发出“噢”的惊呼,然后又是快要哭的表情。
旁边的人都如此真情实感,何况当事人呢。那倒霉的小男孩立刻哇哇大哭。
周高氏趁机说:“回头给你们买拎在手上的荷花灯,咱不买这种地上跑的灯。”
青青却强调:“在家里没人踩。”
嘿,这小丫头,还会讨价还价了。
周秋萍和阿妈商量了回,决定去找找看有没有那种带电池自己会发光的彩灯。上次去深圳,她们就见到了。
要说眼下省城啥地方最热闹,估计是庙会,但要论起啥地方新鲜玩意儿最多,那估计得数军人俱乐部。
自从有了海关这个供货渠道后,军人俱乐部里各家店卖的时髦东西就愈发丰富起来。
她们决定去那边碰碰运气。
祖孙四人离开庙会时,星星突然用力往上指:“龙!”
她奶奶和妈看过去,都乐了,嘿,今年看来有灯会啊。
1989年是蛇年,蛇又称为小龙,所以庙会还是扎了龙灯,蓝白色的龙与古建筑交相辉映,别有风采。
周秋萍瞧见庙会旁的护城河上停靠的画舫,心念微动:“等元宵节咱们过来坐船吧。”
周高氏连连摇头:“估计到时候人太多,咱们早点来还舒服些。”
要是以前,周高氏肯定要拦着女儿。这种船一看就很贵,又那钱,还不如回下河村,想划多久的船划多久。
现在她不在乎,她掏得起这钱,她家享受得起。
周高氏还想豪气一把,学老板的样子打个车去军人俱乐部。
可惜现在省城出租车是稀缺资源,你手里捧着钞票想在街上拦车都找不到一辆空车。
周高氏感叹:“是该买辆车的,出门办事才方便。”
周秋萍故意逗阿妈:“车子可贵了,一辆车都能盖两栋楼了。”
周高氏瞪眼睛:“买,该掏的钱咱不省,咱自己买车。让人吃车屁股气。”
周秋萍乐了:“人家可不用吃车气,人家有专车接送,还给配司机。”
“哼!”傲娇的老太太嗤之以鼻,“特权分子,得意什么,就该消灭这群特权分子。”
周秋萍也不跟她掰扯,不让阿妈骂几句出了胸口这股闷气,老太太能气坏身体。
一家老小上了101路公交车,坐了五站路,再往前走六七百米,就能瞧见军人俱乐部大楼。
好家伙,这里的热闹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庙会。不仅门前摆了一堆卖吃的喝的玩的摊子,里面的溜冰场也传来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音乐声。原本应该走亲访友拜年的红男绿女也在溜冰场上肆意挥洒青春。
青青和星星急着买玩具,一个劲儿催促大人:“快点。”
可惜大年初二就开门的店毕竟寥寥无几,那家专门卖玩具的铺子还大门紧锁。
两个小姑娘噘着嘴,露出了苦恼的神色:“没有兔子灯。”
周高氏惯孩子,一下子就心疼了:“那咱们回家看动画片好不?”
周秋萍反对:“眼睛都看坏了,老看电视。”
所谓隔代亲就是当奶奶的人永远护着孙女,只会怼妈:“我们很少看电视的。”
当妈的只好强调:“这大过年的,电视台也不放动画片吧。这样吧,妈妈给我们找几首歌,我们回家唱歌跳舞。穿那个毛线的小裙子。”
哈,这对了两只臭美鬼的胃口,小姑娘瞬间就没意见了,还争先恐后地点起歌来,还有什么光荣的小社员之类的。
实在很符合军需托儿所的革命本色。
周秋萍记得米瑞克年前弄了一批磁带和碟片里面有不少经典老歌,刚好就有这首。她便带着阿妈和孩子上楼去寻找。
现在春节三天假,米瑞克也按照国家法定假日放大年三十到初二,初三正式上班。
好在周秋萍有备用钥匙,倒不担心铁将军把门。
结果她刚上楼,就瞧见音像店里有个男人正扭动着身体,声情并茂地唱歌。如果不是录音机播放的磁带歌声传出来,单凭他演唱的内容,旁人还真无从判断这究竟是什么歌。
不能说和磁带一模一样,那也是跑调跑到毫无关系。
难怪欧小飞站在收银台后面,满脸生无可恋。
周秋萍进门和人打了招呼,笑着问了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上班?今天休假啊!”
欧小飞很想哭。
她愿意来吗?她那完全是被逼的没办法。
今天大年初二,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她姐姐也带着自己的小家庭过来了。
来就来吧,娘家也是姐姐的家,没理由不让人家来。
但你来了干嘛催婚啊?
你妹妹才多大?大把的青春等着她挥霍。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是不马上嫁出去就会变成奇奇怪怪的老姑婆,会让所有人都看不起?
你这么劝妹妹结婚,是因为结婚以后你的幸福指数直线上升了吗?别光嘴上说,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吧。还不到30岁呢,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黑眼圈都要挂到颧骨上了,那眼袋呱哒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两个字:疲惫。
反正欧小飞是没觉得她姐有多幸福。她甚至恶毒地揣摩她姐也只能通过逼婚她来寻找娘家人的认同,来获得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欧小飞被家人吵得头晕,又不好真和人翻脸。正好她家表哥听说她在音像店工作,追着她问东问西,她就干脆把人带到店里来了。
事实证明,急忙逃离一个火坑的后果往往是掉入另一个火坑。
从她打开店门开始到现在,她已经忍受了快一个小时的魔音贯耳,她都怀疑自己幻听了。
偏偏她表哥还振振有词:“我不从头听到尾,我怎么知道这磁带是不是我喜欢的?”
欧小飞和周秋萍吐槽:“我看他分明就是想找个地方唱歌。”
就他这狼哭鬼嚎的劲儿,如果赶在他家筒子楼里这么鬼喊鬼叫,肯定大过年的就被人打死了。
她现在就好想打他!
周秋萍乐了,看着那完全无视自己一家人存在,兀自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年轻人,随口回了一句:“爱听音乐的人多半爱唱歌。”
话说出口,她脑袋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
对呀,她知道应该在哪儿办卡拉ok房了。
就在音像店旁边。
因为卡拉ok房消费不低,原先她一直担心内地还没有形成唱卡拉ok,太过超前的买卖会赔本。
但音像店的存在完美解决了这个困局。
来音像店消费的顾客基本上都热爱音乐,并且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还愿意在这方面花钱。
这跟她目标中的卡拉ok房的顾客完美重叠了。
所以卡拉ok房完全可以跟着音像店选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