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彭老爷那里又要多个“自己人”了。陶云蔚如此想着,唇边又泛起了笑意。
彭四姑娘也是顺便来道别的,兄长今日入学,她和母亲也该回去了。
“大娘,你今日不去崔园么?”她问道,“昨日的事你是不是还要去谢陆三先生?若有什么需要的,你要与我们说。”
谁都看得出来,陆玄昨日去清莲宴是基于陶云蔚之邀,否则就凭徐家怎可能请得动他?他若不去,那宴上自然不可能引来那么多名流士家之人,后面的事虽然也能闹成,可绝没有今日这么大的影响。
彭四姑娘这么说,也是想着不好让陶云蔚代她出礼去谢这人情,虽说这次她的名字并未被放在台面上出现,那也都是因人家代了她。
陶云蔚却像是并不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随意笑了一笑,说道:“事情刚出,我这几日还是在家里待着好些。”又道,“陆三先生那里你不必管,他为人行事心中自有清浊之分,公正直言亦非独为谁,若以俗理揣测于他,他恐怕反倒不喜。”
彭氏听着,不禁敬叹道:“先生当真是世外清流。”
陶云蔚面露赞同地笑着点了点头。
结果当天下午,陆玄这股“世外清流”就差了不为过来找她,问给他的礼物备好了没。
陶云蔚一脸无语。
不为还一本正经地给她学陆玄的话:“主君说他本以为大姑娘既懒得跑路,想必应是会让陶二郎君入学时充当束脩给了他,却没想陶二郎君连提都没提这茬。主君说他很是疑惑,问陶大姑娘是不是从小只会告状,却不晓得如何道谢。”
陶云蔚一脸无语。
这话她没法接!
她无奈又好笑,只得哄着那人的狗脾气,顺毛捋道:“你转告先生,就说礼物我是一直记在心中的,只是送给他的东西不敢怠慢,针线上自是应当比我自己用的还讲究些才好,所以做得有些慢,现下也还差些,请他再稍等等。另这几日我也不好出门惹人注目,与他道谢之事也只好先缓缓了。”
她原以为不为还要说两句,谁知人家倒也干脆,领下她的回复便告辞走了。
接着她又神奇地发现,陆玄居然也没有再来驳她,让她不由生出了种这股“清流”很是好应付的错觉。
过了两天,陶伯珪让人带了信回来,满纸的兴奋。
陶云蔚这才知道原来今年陆玄来大宗学授课,并非只是来客座艺学一科的,竟然还亲自担了史学的主讲。据陶伯珪所说,昨日上课的时候,陆三先生突然提了关于赵晋之会的问题,问的竟就是蒙山大战中赵王失败的原因。
多人举手欲答,但陆三先生却点了一人姓名——一个崔氏本族的门生。
那人自也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陆三先生听完,却是淡淡一笑,说道:“你今次答的倒是与你卷上写的有些不同。”
他虽未评论优劣,亦没有再让其他人来回答,但那人当时于瞬间涨红的脸色,却已让不少人心里犯了嘀咕。
陶伯珪讲这事像是附带说的闲话,主要还是想告诉她阿姐,此事岂不代表着陆三先生竟是将史学入选门生的考卷全都亲自看过了?那也就是说他那篇文章也入过陆先生的眼了!
陶云蔚看着他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那种喷涌而出的激动。
她看完了信,想了想,提笔回了一封,先是恭喜、勉励了一番自家小弟,末了用状似不经意的口气问了句那个被提问的崔氏门生后来又如何了,可借着堂上提问再把风头找回来?
陶伯珪三日后回信:那崔氏同窗昨日骑马不小心摔了腿,近日需卧床休养,来不了了。
陶云蔚事后问了陶伯璋,方知那摔了腿退出大宗学的崔氏门生果然就是当日剽窃了他考卷之人。
看来崔家人也是没有料到陆玄会通看所有人的考卷,更没有料到他还会在堂上再考一次,或是怕他察觉到什么,这才不得不称病避风头。
陶云蔚就觉得自己最好暂时不要往崔太夫人眼皮子底下跑,这时候往崔园凑,那到底是去见陆玄不见呢?见了只怕难免又要被这巧合联想到一处去。
她的头可还没有真铁到能这么招摇。
她就决定等到乞巧节那日兄弟们回来的时候,把做好的盘囊给了小弟顺便带回去交给陆玄,旁人便是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至于正式道谢,还是等过些时候事情更淡了些再说吧!
如此想定之后,她反倒从容了许多,就着这段时间和父亲开始准备起了向彭家提亲的事。
于是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陶云蔚早早便吩咐灶上做了弟妹们都很喜欢吃的筒炙,就等着陶伯璋他们接了陶曦月一道回来过节。
谁知最后只回来了陶伯璋一个。
“阿珪要晚上才回来,”陶伯璋道,“学里说要让他们一起晒书。”言罢,又担心地道,“曦月突然被宫里召走了。”
显然,他的重点是在最后一句。
陶云蔚听着也是一愣:“宫里?是谁,为何会在此时召她?”
陶伯璋道:“听崔家人说是皇后殿下想给几位公主一起过节,忽想起曦月这回是婚前最后一次过乞巧,所以便召了她入宫同乐。”
别说是陶伯璋,就算是陶云蔚,除了和安王仅有的那次见面之外,也从没有过和皇家真正打过交道的经历。宫里通过崔家来传的这个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判断真伪。
皇后是真的想以此法拉近关系,还是又要考验什么?
她忽然又想起了陆玄。说来皇后是他的阿姐,他自然该是了解的,自己是不是该赶紧去趟崔园,问问他才好?
但这样一来,恐怕又很扎眼了。
陶云蔚突然有些烦起来,心下不由迁怒地埋怨起大宗学干嘛今年非得在崔园开。
陶伯璋见她蹙眉不安的模样,虽也难以放下心,但还是宽慰道:“你放心,二娘是个有分寸的,又不爱出头,想必不会有什么事。再说等她嫁了安王殿下,这种事恐怕也只多不少,总要面对的。”
自家妹子的性格她自然知道,但知道归知道,可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室天家,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陶云蔚也只能用兄长说的话来说服自己,希望二妹安稳度过这关。
两人这头刚说完话,那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陶云蔚就看见门房跑过去将门打开,接着看见来人,似是一讶,忙不迭边往旁边让,边回头冲他们兄妹道:“大姑娘、大郎君,是陆三先生来了。”
她蓦地愣住。
此时陶从瑞正好抱着自己的藏书走到院子里,闻听此言,当即把书往薛管家怀里一放,喜冲着来人唤道:“陆三先生来了?快进屋里喝茶,院子里正乱着,仔细脚下。”
今日各家都要晒物,来客少不得进门便见一院逼仄。
陶从瑞说完话就要主动上去迎客。
然而陶云蔚却比他快了一步。
陆玄看着前所未有对着自己态度如此积极的陶家小友,先是眸露微微讶色,继而流出了饶有兴致的笑意,静静看着她。
“先生来得正好,”陶云蔚站在他面前,说道,“我刚才拿了那磨喝乐出来晒,发现它好像有些异样,不如你帮我瞧瞧?”
“……你拿了磨喝乐出来晒?”陆玄被她这话给听笑了,“也好,我随你去看看是怎么个晒法。”
陶云蔚就领着他单去了院子东北角。
陆玄随她过来一看,发现她竟然还真的把那小泥娃娃给拿了出来晒,就挂在一根晾衣杆上——单腿挂的。
与它同杆为命的还有旁边那几条鱼,双眼无神,水分微蒸,已隐隐有了往鱼干发展的趋势。
他沉默半晌,转过头,视线落在了陶云蔚身侧不远的那株矮树上,于是绕走过去,伸手摘了两片叶子。
陶云蔚只当他闲得无聊,也没在意,因想着不好待久了让父亲怀疑,便赶着说道:“曦月被皇后殿下召进宫了。”
陆玄没说话,回走过来,不紧不慢地将指间树叶折了一折,然后轻轻放在了磨喝乐身上。
陶云蔚继续道:“我们也从不曾与皇家打过交道,更难以猜测皇后殿下心意,所以我想问问先生,此事可要我们做什么准……备?”
她话音渐小,忽对眼前情景大感无语。
陆玄正拿着手里剩下的那片叶子在对着那磨喝乐扇风,很轻,又很认真的样子。
“我觉得它可能头上有点充血。”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又专对着娃娃头顶扇了两扇,末了,还来了句,“要不你找个大夫来看看?”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不知道陆玄这是闹的那一出,但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有些不高兴,于是想了想,既然不明所以,不如果断翻过这篇。
“啊,对了。”她当即似想起什么似的,从身上摸出来一个东西递了过去,“这是说好送给你的盘囊,原本是想着到时送到学里去给你的,我女红很一般,希望你不要嫌弃。”
陆玄这才回了头来看她,垂眸往她手上盘囊看了眼,唇边笑意微显,却并未伸手来接,口中淡淡道:“你送别人东西都这么时时带在身上,那别人送你的呢?想必是乱丢乱放了。”
陶云蔚一愣,顺着他目光看去,顿时恍然大悟。
她转手也摘了片树叶下来,向着他笑道:“我哪里会乱丢乱放,就是今日晒物到处乱糟糟的,怕放在别处染了尘,所以才让它登高望远来着。”她不动声色地伸了另一只手把旁边的鱼又往远处推了把,然后挡在陆玄的视线与那些鱼的中间,也学着他轻轻将手中叶子盖在了磨喝乐身上,又对他道,“天热,给它遮遮。”
陆玄唇角一弯,笑意便蔓延而出。
他朝她伸出了手。
陶云蔚忙将盘囊放在了他掌中。
“嗯,”他看了几眼,含笑道,“做得不错。”然后放到了身上。
陶云蔚知道这就是哄好了,松了口气,这才敢重新问道:“那,皇后殿下在宫中办乞巧的事……”
“我不太清楚。”陆玄道,“不过人既是从崔太夫人那里出去的,想来消息不会有误,你放心吧,不会有什么。”
陶云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神色颇为清淡,似是并不想多提皇后殿下的事。
她沉吟须臾,说道:“我并非是想打听什么,只是曦月今日突然入宫,我们都没有什么准备,又想到她还不曾有过与旁的贵人打交道的经验,便直接要去面对皇后殿下,多少心中忐忑,因想着殿下是先生的阿姐,所以才冒昧求教。”
陆玄转眸,看了她半晌,说道:“皇后殿下是我的嗣姐,她过继到我父母名下时已近出嫁,我那时本也很少在家了。”
陶云蔚一愣。
两人目光相视,竟是良久无声。
清风吹过,叶间沙沙作响,抖落了枝头尚未来得及长大的细花。
“你头发上,掉了花。”他突然提醒道。
“……哦。”陶云蔚忙应下,抬手在头上扫了两下。
陆玄忽然伸手往她发间探去。
陶云蔚不由呼吸突屏,一时心口发热,忘了动作。
他才一拿下落在她发上的花,她已立刻后退了半步站定,笑笑问道:“对了,还不知先生今日过来是为何事?”
陆玄似觉得好笑,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有事才见,无事便撂在一旁。”
陶云蔚觉得自己好像又起错了话头,于是忙道:“怎会呢,我这不就是随口一问,先生就便只是顺路经过,我都求之不得的。”
“你既如此说,也不枉我来就你一回。”陆玄眉梢微抬,笑看着她,说道,“我原本是想来看看你做个盘囊怎么做得这样慢,是不是在敷衍我,若果真如此,我就……”
陶云蔚还被他撩起了些许好奇心:“就如何?”
陆玄微微一笑,说道:“就跟你阿爹告状。”
陶云蔚:“……您这么大辈分的人了,不合适吧?”
“那有什么,你这样棱角分明的都能叫‘绵绵’,”他笑着看她一眼,说道,“我与平常长辈有些不同也是寻常。”
她就知道他要拿这个说事!
身后忽然传来有人闯入的动静。
“三娘?”陶云蔚看见陶新荷,愣了一下,“你手上拿的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