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新荷讶道:“这么早?”但惊讶过后又不免因他的体贴觉得有些感动,还有几分小小的喜悦。
春棠笑着说道:“少卿平日里要上早朝,应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起的。”
“哦……”陶新荷点点头,默默记了下来。
“那我们就别耽误了,你们赶紧帮我梳妆吧!”她一边说,一边忙站了起来,趿拉着鞋便大步往盥洗间快走而去。
负责给陶新荷梳头的是春桥,陶新荷很满意对方给自己梳的灵蛇髻,她瞧着髻间的那两朵红梅,忽道:“要不今日用个梅花妆吧,正好来配。”
春桥刚应了声喏,春棠却开口喊了声“等等”,然后走到陶新荷身边,低声劝道:“娘子今日要认亲见长辈,这梅花妆虽好看,但却难免显得丽色颇重,太夫人恐怕不喜。”又提醒道,“昨日那位黄嬷嬷就是太夫人那边差来的,此时还留在院子里呢。”
陶新荷没想到一个妆容而已,崔家竟都有那么多麻烦。
“那我应该用什么妆好?”她虽有些遗憾,但仍虚心问道,“晓霞妆,或是酒晕妆可以么?”
“家里除了各房姑娘外,娘子们皆淡妆或桃花妆为宜。”春棠道,“不过娘子新婚,酒晕妆也是可以的。”
陶新荷一脸无语。
看来崔太夫人还真是很不喜欢女子爱美啊。她想,难怪她以前从未见到十二娘有除了这两种妆容之外的第三种,虽说是各房姑娘可以除外,听上去像是未婚女孩们的权利,但其实大家明知这位太夫人的喜好,又怎会顶着张妆容明丽的脸到处晃,这要惹着别人的眼,岂不是又成了“不稳重”?
虽然在家里的时候她两个阿姐也对这些兴趣淡淡,不过她还是很有兴趣随心情尝试的。可惜了,眼下也只好入“崔”随俗,免得扎眼吧。
只是她由此难免又想到了之前和崔湛一起在百丰楼吃饭的事,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好像对能让人开心的事物已没了什么感知,隐隐更明白了些其中原因,不禁心下微酸,想着以后定要多照顾他些。
“那我也用桃花妆吧,”她说,“不必要显得与人不同。”
春棠等人应喏。
待陶新荷梳妆完出来见到崔湛,便笑吟吟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问道:“你看我这样可还行?不会让长辈们不喜欢吧?”
崔湛低头看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微顿,抬眸浅弯了下唇角,说道:“不会,你这样很好。”
陶新荷这才放了心。
崔湛本以为她说完话就会松开手,然而陶新荷却不知是无所觉还是习惯了要粘着人,直到出门的时候还拉着他,崔湛想到待会要见人,又想到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人,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停下脚步,委婉地开了口:“你习惯这样走路么?”
陶新荷“啊”了一声,点头道:“习惯啊。”说完,手上还又紧了紧。
崔湛一脸无语。
他无奈地温声道:“待会到了长辈那里要松开。”
“知道。”陶新荷说着,弯了眉眼,又就势借着袍袖掩护挽了他手臂,让两人靠得更近。
崔湛只是略略一顿,便又随着她去了。
夫妻两人先去了正院拜见父母。
陶新荷到的时候一看,脑子里顿时有些发懵,这里里外外乌泱泱的人群,竟然都是等着要和她认亲的,就这样的阵势据说也就只来了最近的三支。
真不愧是建安崔氏。她想,估计自己在这里是真能见识到传闻里“族亲同住一园而相见不相识”的情形了。
耳边忽然传来了崔湛的声音。
“别担心,”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今日你只需先记一记我们这边几房长辈的脸,同辈和晚辈都且暂不用管,将来他们见了你会先同你打招呼,至于其他的以后见多了再说。”
“嗯,好。”得了他这句话,陶新荷心里总算是安稳了点。
之后入了厅堂与众人相见,她也自然而然地淡定从容了许多,又凭着陶家以前和崔家的那点往来,她对宗房这边的亲戚本就不算陌生,所以一路认下来倒也算顺利。
只是收了一大圈的礼,光道谢回礼都累得她又想睡觉了。
“好了,你们快去拜见祖母吧。”崔昂最后发了话。
陶新荷一听这个,顿时又紧张地精神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她见到崔太夫人的时候,却并没有出现她此前以为会遇到什么刁难的情况,崔太夫人只是同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神色平平地打量了她几眼,然后就过场般地进入了受礼、收礼的环节,全程双方统共也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就连长辈教诲这一节都显得没什么新意。
但陶新荷却妥妥地松了口气。
只听崔湛说道:“家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你往后只需要初一、十五的时候和阿娘一起过来给祖母请个安就好。”又宽慰地道,“祖母眼里看的不止你我,即便要束你的性子也不会天天盯着你的,有些事你只要稍作转圜就好,阿娘那边就能替你周全。”
他原以为陶新荷听了这话会觉得很轻松,谁知她却是一愣,问道:“我不随你去金陵住么?”
她原以为只是新婚这两三个月需要在崔园里住着,但现在听他的意思,却像是至少一年半载都不能随他去单过了。
崔湛沉默了一下,说道:“此事未有先例。”
陶新荷的脸上就明显有了些失望的表情。
他看着,便又解释道:“我若是个地方官还好说,但现在这样的情况,你要是跟我去了都中宅邸,恐怕不大好。”
陶新荷没说话。
两个人闷闷走了片刻,正当崔湛还在考虑着怎么哄她这件事的时候,却听她忽然开了口。
“我想过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她道,“我是做孙媳的,你又不是远在外地需要我照顾,倘我这样跟了你去金陵城里,难免让人觉得我是想过安逸日子,祖母恐怕不喜,外面的人或许也有话说。我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不过这样可能确实有点拖你和我阿姐的后腿。”
她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只是这样的话,我以后大概就只能在你每月休沐的时候见到你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休沐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我很担心我们长久见不着的话又会忘了该如何相处。”
崔湛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默然凝眸看了她半晌,伸手过来轻牵起了她的手,温声应道:“好。”
福安堂里,崔太夫人正在问黄嬷嬷昨夜里观自轩那边的情况。
“你是说,他们没有圆房?”崔太夫人随手将茶盏放在了几案上。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心腹管嬷嬷见状,小心地道:“太夫人要不叫陶娘子来问问?”
崔太夫人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淡道:“有什么好问的,显是这亲元瑜自己也结得不愿意,所以才不肯碰她。”
说到这里,她仍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元瑜虽顾了大局,但这婚事到底令人如鲠在喉。”
管嬷嬷道:“但少卿毕竟还要开枝散叶……”
“那也并非独她不可。”崔太夫人不以为意地道,“陶家现在可是春风得意得很,陶大娘下个月也要嫁给陆三郎了,就陶三娘这不安分的性子,将来还不知尾巴要翘到哪里去,让元瑜给她些冷遇也是对的,等性子磨下来了,她也才晓得心该往哪里放,如此我们崔家娶她也才算是有了点用。”
……
认亲礼结束后不久,宫里的圣旨也到了崔园。
崔湛带着陶新荷一起去接了旨,亦从此刻起,陶新荷便不再被称为陶娘子,而成了少卿夫人。
好不容易总算是歇了下来,陶新荷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揉揉自己差不多已经笑僵的脸。
崔湛道:“你先去再躺一会儿吧,待会吃饭时我叫你。”
陶新荷正要点头,又想起什么,说道:“还是算了,我们中午要不去陪阿娘用饭吧?”
崔湛微怔:“你要去阿娘那里?”
“嗯,”她笑笑,说道,“早上也没什么机会与她好好说话,我还要谢谢阿娘的。再说你新婚假后就要回金陵城了,明日我又要回门,正好咱们今日也一起陪陪她。”
崔湛颔首,又轻轻弯了弯唇角,说道:“不过你要有点心理准备,阿娘那里的东西可能不太合你的胃口。”
陶新荷浑不在意地道:“那有什么,只要不是难吃到难以下咽,我都能让阿娘瞧着香!”
崔湛眉梢微挑,浅笑未语。
崔夫人看见儿子、儿媳过来的时候有些惊讶,虽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但陶新荷还是看得出来,婆母心里是高兴的。
她是真心来感谢崔夫人,倒不是拍什么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给她做夫君之类的马屁,而是她能看出来崔夫人对自己是真没有一丝半点的嫌弃之意,而且还给了她四个顶用的侍女,尤其是春棠——明显就是崔夫人知道崔太夫人挑剔,所以特地给了个细心又懂行的来辅佐她。
“阿娘,”陶新荷主动地道,“我听说崔家有一本颇厚的家训,我应该也是要背的吧?要不您先给我,我回头便拿去用功。”
崔夫人愣了一下,下意识转眸朝儿子看去,乍见对方亦似有微怔后旋即目露浅笑的样子,不由略顿。
“也不是很厚,你不必这么着急,”崔夫人微笑,和声说道,“你们才刚新婚,这两天正是可理所应当不理旁事的时候,其实也不用特意过来我这里。”
“都是自家人嘛,”陶新荷道,“反正我和元瑜也是要吃饭的,过来陪着阿娘一起用饭也没什么,不然他过两日就回去了,阿娘要再见他也要等些时候呢。”
崔夫人没有说什么,但看着她的目光却更为柔和。
崔夫人和崔湛母子都寡言,陶新荷虽然话多,但因她自觉还没太摸清婆母的喜好,所以也不太敢像在崔湛面前那样叽叽喳喳,怕讨了长辈的嫌,所以也只是克制地表现着含蓄之态,见着气氛冷了就找个问题求教一二,不是问问熏香就是学学插花,这些崔夫人自然都能教,也愿意教她。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饭时,厨上很快将崔夫人安排好的菜色送了过来,陶新荷一看,发现这几道菜还真是在外面不曾见过的样子,颜色都多多少少带着几分黑绿,所谓色香味,这色……的确是沾不上边了,香么还成,闻起来好像有股淡淡的清香,略有些药膳滋味。
不等崔夫人自己介绍,崔湛已对她道:“这些菜式都经过了阿娘的改良,加了几味东西,对身体更有益些。”
陶新荷看着就有点儿馋了。
崔夫人微笑道:“新荷尝尝看。”
她当即笑应一声,提箸先夹了块看起来卖相相对最好的炒兔,刚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她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原来阿娘这里的东西竟真能难吃到不好下咽……
而且这味道难吃得好熟悉!
几乎是瞬间,她就想起了当初崔湛请她吃的那块黑绿绿的饼子。
她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地紧闭着嘴,默默转头朝身边人望去——崔湛垂眸抿了抿唇角,无声地把手边茶盏放到了她面前。
“怎么,是不是不合胃口?”崔夫人问道。
陶新荷一个激灵,忙囫囵地咽了下去,刚想开口捧两句场,但喉头回荡的涩甜滋味让她的忍耐力受到了极大挑战,她不由地遵从了本能先低头去连着喝了几口茶,好不容易缓下来之后,她迎着婆母询问中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娘,您喜欢做菜么?”
崔夫人颔首:“有些兴趣。只是这些菜要创新不太容易,我自己吃着觉得还好,元瑜他父亲不太喜欢,不知旁人如何。”
陶新荷一脸无语。这两人真不愧是母子!
“阿娘,”她当即下了决心,说道,“要不下回您想钻研菜谱的时候叫上我吧?我也很感兴趣,咱们争取创许多新出来,也让家里人都一起尝尝。”
她说完这话,不仅是崔夫人,就连旁边的崔湛也愣了一下。
“好,”崔夫人回过神,便含笑颔首道,“下次我叫你。”言罢,她转头吩咐芙蓉,说道,“把这些菜撤了,去让厨上重新做三碗瓠羹来,如常做就好。我那碗要细面配菜蔬造齑——你们呢?”她问崔湛和陶新荷。
陶新荷立刻笑弯了眼,说道:“我同阿娘一样!”
话音落下,两个女人又齐齐看向了崔湛。
他沉吟须臾,放下手中银箸,抬眸对芙蓉道:“我要精浇的面片。”
……
夫妻两人在正院用完午饭后就一起回了观自轩,陶新荷起先本来就困,这会儿吃完饭就更困了,躺到床上后没几息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睡到了日落黄昏。
还是桃枝眼见着时间有些来不及了,才把她唤醒,问晚饭想怎么安排。
“虽说少卿让我们不要来打扰夫人,”桃枝担忧地道,“但婢子想着这毕竟是夫人嫁过来的头天,总不好真让少卿饿着肚子等夫人起床,即便是让少卿自己安排晚饭先用了也是不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