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破釜
陶新荷舍身入庵的第二天,从陆园里便传出了个消息:陆夫人赞许小妹大义,故愿替亲妹偿补为妇之责,诚以万钱为聘,募美人予崔氏。
并言明“旁事不求,但需性情坚韧”。
崔太夫人听说后,气得当场就把瓷盏给摔了。
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林氏回过神后,小心地劝道:“阿娘,我看陆夫人也是在气头上,要不还是让长嫂出面去同她谈一谈,反正我们家也不是真地眼下就要给元瑜纳妾,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崔太夫人闭了闭眼,缓下气息,淡声吩咐道:“备车,我亲自去趟陆园。”
众人一讶,唐氏更是直接道:“阿娘,您是长辈,哪有屈尊的道理?”
不料崔太夫人竟直接没好气地冷道:“那不然你去么?”
唐氏蓦地一怔,不敢再言语。
“陶云蔚既把这种风放出来了,你们谁去都是无用。”崔太夫人沉沉说道,“她就是等着我去的。”
陶云蔚这么做,无非就是在拐着弯儿地告诉所有人崔家有多刻薄,所以找个妾室亦须得“性情坚韧”,摆明了就是在引导世人去联想陶新荷修行之事。
前有陶新荷自愿苦修十年得圣上嘉许,后有陆氏宗妇宣称要替亲妹偿补为妇之责,再有她们的两个兄弟,一在兰台,一在名门,上下都可兴风作浪,只怕要不了两天,陶家就要踩着崔家的名声往上头爬。
更何况前日长子还在同她说,圣上已准了陆方等人所奏,决定修撰《氏族全谱》,并将此事交给了淮阳陆氏牵头——也即是陆玄来主持。
这关头,崔家怎能闹出这些事来?
陶云蔚的时机抓得太好了,好到她这个老婆子都不得不痛痛快快认这个栽!
长媳今日称病未出,崔太夫人此时也没打算指望她,带上莲追和莲华就出了门。
陶云蔚正站在书案后写东西,外间侍女走进来禀报道:“夫人,崔太夫人已入院中了。”
她目光未离纸面,手中仍提着笔,闻言点点头:“备好茶点你们便下去吧。”
杏儿默默将刚刚泡好的酸梅饮放在了旁边,然后领着左右退出了屋外。
陶云蔚刚端起来喝了一口,崔太夫人就进来了,也是将近身侍女都留在了外头。
陶云蔚不紧不慢地将瓷盏放下,微微一笑,颔首浅礼道:“云蔚身子不便,未曾远迎,还请太夫人见谅。”
此时室内就她们两人,崔太夫人也没打算演什么过场,视线顺着对方打量下来,落在了陶云蔚手边那一堆书和面前的笺纸上。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诧异,陶云蔚含笑解惑道:“圣上让夫君主持修撰《氏族全谱》,我帮帮忙。”
崔太夫人顿了顿,少顷,意味不明地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潜质。”言罢,索性直截了当地入了正题,“我答应你,三年之内不会给元瑜纳妾。”
“哦,”陶云蔚笑了一笑,“太夫人可真是体恤。”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把人挑好给您送去,至于什么时候用上,崔家自己斟酌就好。”
崔太夫人眉头一竖:“你莫要太过分!”
“我过分?”陶云蔚倏地沉了脸色反问道,又凉凉一笑,“新荷被你们崔家逼的要去十年苦修,你却轻飘飘来说句三年不给崔元瑜纳妾便罢,太夫人当真是高高在上,莫不是觉得这并非是你建安崔氏应该做的,而是您老人家行的打赏?”
崔太夫人几时被人这样顶撞过?当即青了脸色,恼怒地道:“是我逼她去修行么?明明是你妹子自己心眼小、妒性强,她自己伤了身子,也并非因我之故,怎么,还要我们崔氏宗孙为她断了后不成?这话你便是说给谁听,也没有这个道理!”
“谁管你们要不要给崔元瑜留后了?”陶云蔚眉梢一挑,嘲讽地笑道,“况太夫人真当我是个傻瓜,还费力玩文字游戏,您三年之内不给崔元瑜纳妾,那就是说别人可以了?您若诚心,就该说不‘许’他纳妾——还有,太夫人不觉得三年比起新荷的十年,实在太短了些么?”
“不过算了,我也没打算同你争这个。”陶云蔚扶着腰坐了下来,抬眸淡淡看着对方,说道,“太夫人,你我打交道这么久,都该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把控别人,而我却恰恰最不喜欢被人把控,既如此,我们不如折个中间点,大家为了陆、崔二氏之长远,各退一步好了。”
崔太夫人忍气道:“怎么个折中点?”
陶云蔚道:“我不管你们给不给崔元瑜纳妾——这种事我也懒得管,男人那点心思若靠旁人就能管得住,妹夫也就不会有十二娘那么个妹子了。不过,”她说,“你们要给新荷在崔氏谱上立传。”
崔太夫人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轻笑一声,说道:“陆夫人当真好手段,连自己妹子的价值也不放过利用,如此,你们陶家倒是在这回《氏族全谱》上得了大好处。”
“太夫人谬赞了。”陶云蔚浅浅笑道,“我们做晚辈的,都是以您老人家为榜样。”
崔太夫人沉着脸看了她半晌。
“好,我答应你。”她说,“但元瑜纳妾之事你们也不能再过问。”
陶云蔚微一挑眉,淡笑道:“成交。”
崔太夫人蹙眉道:“还有你放出去的消息……”
“太夫人放心,”陶云蔚道,“您今日既特意亲上门来对新荷表示关爱怜惜之意,我们哪里还好‘强人所难’。”
崔太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陶云蔚笑意顿敛。
她唤了杏儿进来,吩咐道:“叫戚氏兄弟给宛山别院那边传个话,同周姑娘说现下时机正好,她若改了主意就让人来报个信。”
周静漪住在宛山别院里,消息其实并不灵通,直到陶云蔚让人私下来传话给她的不久之前,她才刚刚得知陶新荷舍身入庵,还有陶云蔚放出风声要帮着给崔湛找妾室的事。
而现在陶云蔚又让人给她带来了此事最新的进展——崔家要为陶新荷在建安崔氏的谱牒上立传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震惊有之,感慨有之,羡慕……大约亦有之,另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了。
“陆夫人这手段好生厉害。”她幽幽说道,“莫说是崔太夫人本人都未曾在崔氏谱牒上立传,就算是其他各家也没有给媳妇立传的,偏这事却让崔家根本拒绝不得,就此开了先河,往后她就算是想改嫁,崔家也只能尽说她的好话。”
而像陶新荷这样先得皇帝赞赏,后又得夫家立传的士家女子,十年后若当真想改嫁,定也是不缺好人家求娶的。
红芙道:“婢子也没有想到,少卿夫人原来是这么个烈性的脾气。”她甚至都有些后怕,万一那天陶新荷回去之后不光是小产,而是有什么旁的三长两短,只怕她和自家姑娘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不说别的,就光是陆夫人为亲妹子筹谋的决心与手段,就不是周家能比得上的。
“十年……”周静漪看着窗前花觚里那几枝开得正好的木芙蓉,喃喃道,“她当真半点也不惧么?”
她想挣脱这五年又五年,可陶新荷却竟然自己往里面跳。
她想不明白,明明陶三娘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这样做?
“姑娘,”红芙斟酌地道,“那您想好了么?也不知道崔少卿晓不晓得金陵这边发生的事,况他还在战场上,估计一时半刻也没法操家里头的心,您当真要等到他回来再说么?”
周静漪沉吟了良久。
“再……等等吧,”她说,“反正等崔家给陶三娘立了传,我也是一样能借此得些机会的。”
六年了,她还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郁氏今日又进了宫。
乍然见到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儿,她先是一愣,然后忙心疼地迎了上去,关心道:“你这是怎么了?”
楼妃摇摇头,说道:“没什么,昨夜里吐了两回,没怎么睡好。”
“你这阵子常睡不好,”郁氏焦心地道,“身子还是要保重的,不然如何能怀得上孩子?”
她不提还好,一提,楼妃又有些作呕了。
郁氏替她抚了抚背,转头对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妇人说道:“你快帮夫人看看,可当真是孕相?”
楼妃的小日子已迟了八天,消息送回楼家后,于氏便赶紧找了这会看初期孕相的蒋姓妇人来。
蒋氏恭声应下,然后便对楼妃告了声“得罪”,接着就开始在对方身上又摸又探,最后还进了内室除衣看过,折腾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末了,笑着向楼妃并郁氏说道:“恭喜夫人了,的确是孕相无错。”
郁氏大喜。
楼妃松了口气。
母女两人随后进了内室去说话。
“这下可好了,”郁氏道,“只要廷秀那边再拿下军功,就凭着你肚子里这个,咱们家也能再上一层!”
楼妃目光微冷,淡淡说道:“我只希望能一举得男,也不枉我忍着这场恶心。”
郁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阿娘也知道,你刚丢了个孩子就要让你……确实是难为你了。”
楼妃忍不住红了眼圈,声音里明显有些微颤,但语气却冷沉而坚定:“这是为楼氏将来,为了给阿奴报仇,女儿没有什么为难的。”
“终有一日,我会让李徽拿命来还。”她恨恨咬牙道,“还有淮阳陆氏、建安崔氏——那些士家,通通都别想好过!”
第116章 意定
崔太夫人回去当天,就把崔昂并族中耆老等人召集到一处,说了关于要给陶新荷立传的事。
因有皇帝嘉许圣旨在前,所以众人的反应倒还算镇定,但也有那么几个觉得此举说到底还是让陶家最占便宜,多少有些忿忿,颇不情愿。
毕竟现在给陶新荷立传,就等于是帮陶氏女在《氏族全谱》里留了一笔,就凭陆玄对他那位夫人的爱重,也定会为姨妹留出篇幅来细说。
崔昂衡量过后,觉得陶云蔚这个要求明显就是卡在崔氏底线上提的,让人虽感郁闷,但又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他说道:“若是让我们占大便宜,陶家也就不会这么干了。”又道,“事已至此,不如往好的方面看。给新荷立传,虽说是抬了陶家的名声,但对我们、对元瑜也不是没有好处,她毕竟是我们建安崔氏的烈妇——况如此一来,也显得我们感激圣意。”
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段佳话。
后世再看建安崔氏谱牒上这段关于陶新荷的记载,大约也是人人会赞句:与其夫真是天作之合。
谁又会想得到这十年修行的真实缘由?
崔太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答应了陶云蔚的这个“折中之法”。
宗主发了话,太夫人又默认,其他人没什么别的反对理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考虑到外面的人都还等着看崔家的态度,崔太夫人和崔昂一致决定,将消息尽快放出,并立刻推行此事。
崔昂还特意去转告了自己妻子一声。
“有了圣旨嘉许和族谱立传,你这儿媳往后也再没什么可愁的。”他说,“你可以放心了。”
崔夫人看了他一眼,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崔昂觉得心里不太得劲,又道:“你自从净因庵回来之后就躲着不肯再管这事,我知道你是瞧着儿媳要修行十年心有不忍,但你也该为元瑜想想,他才是你亲儿子,莫不是当真要他无后你才高兴?”
“主君误会了,”崔夫人语气平静地开了口,说道,“我不想插手这件事,是因我看不惯你们所为,但身为崔氏宗妇,我只能装聋作哑。主君也知元瑜是我们的亲儿子,现在他人上了战场,我们这做父母的却把他妻子给弄丢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主君若有能说的,可以自己去与他说。”
崔昂一愣,旋即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觉得龙氏越来越不对劲了,竟怼了他一次又一次,现在还用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看不惯”他!
崔夫人道:“我与主君话不投机也不是一两天了,您既听不懂又何必强求?总之我身为崔氏宗妇,不会亏了您和崔家就是,至于我想不想给我儿子纳妾,愿不愿意我儿媳去苦修,那是我心里头的事,主君莫非连我心里想什么都要管?”说罢,又淡笑了笑,“若当真要管,何不早些年就多管一些,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你看我莫名,我看你也无趣。”
崔昂被她堵得半晌都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