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气很好,斜风暖阳,邝灵蕴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烟水,只当从不曾察觉到关翊也乘着船跟在旁边,似是相送,又似是欲言又止地挽留。
陶伯珪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那艘船上朝邝灵蕴所在方向张望的人,又看了看她,然后继续沉默地陪在旁边站着,与邝秀之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门神。
最后还是邝秀之忍不住开了口,皱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到如今,难不成我们家还会让你回去不成?”
邝灵蕴淡笑了笑,神色舒展,语气平常地说道:“阿兄不必理会,他就是这样的人,惯爱自我感动,好似他对我用了怎样的深情,连他自己都要为之落泪。”
陶伯珪弯了弯唇角,微顿,出声问道:“那师姐如今待他可仍有情意?”
邝灵蕴说道:“他觉得这七年来我无所出,又专心治学忽视了他,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因记挂着我所以只纳了一房妾室,已是待我极用心用情。”
“但他却从不曾想自己如何不求上进,更遑论能明白何谓以心换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我治学可得回报,围着他转能得到什么?图他贪心不足,还是图他背地里怜惜那假意与我交好的曹玉珠,怜惜到那般不知羞耻的地步?”
她让关翊陪她看书,想引导他为以后择路,他却安于有父母荫庇的现状,毫无规划;她喜欢钻研博古金石之事,他也不感兴趣,反嫌弃她总弄这些东西占地方。
早前她还觉得关翊虽然没什么大志,但人还算温柔体贴,也不像有些士家子弟那样过于沉溺享乐,染上什么恶习,除了对曲戏乐调的兴趣颇重,也都还可以。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抵不住人家投其所好的勾引。
他明知曹玉珠是什么人,明知她拿这女子当妹子疼,结果还配合着捅了她一刀。
关翊甚至根本不明白,为何她可以主动帮他纳之前那个妾,却偏偏要在这事上这么较劲。
说来,那时她嫁到关家,一是为父亲报恩,二则是为父亲名声着想。
就像她帮他纳妾也是一样,她不想让关翊拿着这份“无子的委屈”去对外人“诉说”,谁知到时会传成什么样?说她邝灵蕴妒性强,自己生不出来还不准丈夫纳妾,用和离来威胁他?
没那个必要。
所以她就算了,只当自己也图个清静,从此更可专心治学。
后来那妾室三年也无所出,她就怀疑问题是出在关翊那里,但这种事她不好明言,只能想他或许自己会认清现实。
结果就来了那么一出。
她对他或许很早很早以前有过情,毕竟少年夫妻,那时新婚若说对他毫无期许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份期许随着时日过去,渐渐在相处中失了痕迹,直到今时今日,或许用失望来形容都是不对的,只能说是终于突破了她能忍受的底线吧。
若是连尊重都不能得到,那这段关系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师姐说得好。”陶伯珪笑看着她,赞道,“你既还有这样的心魄,无论到何时,都定无事不能成——”
邝灵蕴眉梢微扬,含笑地打量着他,亦赞许道:“难怪阿爹这样喜欢你,小师弟果然也不是那寻常凡夫俗子可比。”
陶伯珪似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浪打来,船晃了两晃,他不由皱眉沉了沉气。
邝秀之也不太舒服。
邝灵蕴见状,歉意地道:“两位兄弟为了我的事远道而来,我也没让你们在番禺好生歇歇又急着赶路回去,实在对不住,等到了下个驿站我们先上岸住几天吧。”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吩咐侍女去找了两粒香丸出来分别给了陶伯珪和邝秀之。
陶伯珪接过来时显得有些犹豫。
邝灵蕴察觉了他的迟疑,细心道:“师弟是不习惯用香药么?”
他回过神,抬眸朝她看去——
“不是,”他唇角浅扬,“我只是没有想到。”
“那后来呢?”陆放听到小舅舅讲至此处,忍不住追问道,“姓关那小子追了舅母几里路?”
陶伯珪无语失笑,往他脑门上敲了一记,说道:“你这小鬼头,不关心正主,倒挺在意这些路人。”
他才多大点?还叫人家小子。
陶伯珪觉得挺可乐。
陆放揉着脑袋道:“后面的事我都听三姨母说了呀,不就是小舅你借着舅母对你初次关怀之机,开始一个劲往她面前凑,最后把人给哄到自己家来了么?偏这些细节没人讲过。”
李悯和陶世简也在旁边忍不住笑。
陶伯珪不以为然地道:“那有什么好讲的,我也没在意他跟到了几时,反正从那之后就再没听过关家人的消息。”
他的确对关翊毫不在意。
从那天、那时、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心思就放在了邝灵蕴身上。
正如家里人笑话他的那样,他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找着各种理由往她面前凑,从替她引见自己的三个阿姐,再到联合推动律法修改,日常又与她交流学问、香方、画技等等,两个人终于开始真正熟悉起来。
太上皇丧期过后,陶伯珪第一件事就是向恩师告假回了趟金陵。
他先去见了长姐陶云蔚,向对方提出了自己想向邝家提亲的打算,他长姐当时听了连个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很是平静地点了下头,说道:“嗯,知道了。”
这就是愿意支持的意思。
为免夜长梦多,他赶紧又回了苏州,找到恩师后便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对邝灵蕴的求娶之意。
碰巧的是,这话被恰好听了墙角的邝秀之跑去“提前”告诉了邝灵蕴。
陶伯珪日后回忆起来这段,都不得不说,他这个师兄实在是……干得太妙!
于是邝灵蕴就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听完了他的肺腑之言。
他说:“不瞒老师,这几年弟子在您身边,听过不少关于师姐的成长趣事,又看过许多她留在家中的墨宝,不知从何时起,心中就渐渐对她有了惦念。”
“这次去南海郡,弟子除了是想帮老师和师姐之外,原也是想了却幻想,重新开始。然而这世上之事到底难料,弟子不曾想,原来师姐比我想象中更好。”
“原本师姐经历过关家这样的事,我自己也还尚无所成,本不该这样急着向您老人家求娶她,但弟子一想到师姐这样好,恐怕很快老师的门前就要被那提亲的人给踏破,心里就实难安定。”
“弟子向老师保证,若师姐愿意与弟子定下结缡之约,弟子此生定只许她一人,绝不朝三暮四。”
陶伯珪一本正经地说完了这些话,末了,又状似小心地朝他老师望去,语气一转,求道:“老师,你看我们陶家,从我阿爹到兄长,就算是三位姐夫也没有那待妻子不好的,正所谓近朱者赤,我可不是那关翊之流能比的人才,您就且先对弟子放个心,好不?”
邝胤一愣,反应过来后正欲发笑,门外却已先传来了“噗嗤”一声轻笑。
陶伯珪一脸无语。
这声音除了邝灵蕴还能是谁?他顿时窘地烫红了脸。
果然,下一刻,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他被她明显带着调侃的目光一看,不由赧然地垂眸清了清嗓子,心道:这下可好,又要被她当“小弟”瞧了。
邝胤难得见着灵敏大方的爱徒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不禁失笑,抬手拍了拍陶伯珪的肩,说道:“你还是先让阿蕴对你放个心再说吧。”
言罢,他就径自从书房走了出去,留下两个年轻人独自相对。
邝灵蕴打量了陶伯珪许久。
他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索性直接开口道:“师姐就算觉得好笑,但实话我也是要说的,在我看来我本就比关翊好出许多。当然,不管我这个人好或是不好,师姐都有权利不喜欢我,这是你应有的自由。”
“不过在你决定之前,我想请师姐先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有些微微泛黄的画卷递到了邝灵蕴面前。
她似有些许疑惑地接过来,解开了系绳。
一幅栩栩如生的《百牛图》随即映入了眼帘。
邝灵蕴倏然微怔。
“我拜师之后不久便在书楼里偶然见到了它。”陶伯珪说,“老师看我喜欢,就做主送给了我。”
邝灵蕴一时无言。
这幅画她认识,也很熟悉,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画的,后来留在了家里没有带走。
她还记得几乎每个见到这幅画的人都会问她:为何明明是《百牛图》,你却要在下面题字说“这里有一百零一只牛”?
有些长辈见了甚至会觉得她写的那句话颇有些孩子意气,挺有意思,很好笑。
只有邝灵蕴自己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是父兄也不知道。
也正因如此,所以当她此刻看见自己当年写的那句话后面又被陶伯珪续了一句“现在有一百零两只”的时候,她几乎是难以形容心中的震撼。
陶伯珪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比你年长六岁。”邝灵蕴说。
“我知道,”他说,“人又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十七八。”
“在你之前,我与另一人做过七年夫妻。”
“你才二十三岁,往后还有许多个七年。”
话音落下时,他正好走到了她面前,隔着咫尺之距,他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良久。
“你我之间相差的六年,不过是缘分作祟。”陶伯珪轻轻牵起了她的手,“错不在你我,在天时。”
“但从今日起,自此刻始,只要你愿意,”他说,“我们便能跨过这六年,朝更远的以后走去。”
“师姐,”他凝眸深深看入她眼中,“你可愿意嫁我?从此两只牛欢欢喜喜闯前路,坚持一切应坚持之事。”
邝灵蕴定定回望着他。
良久,她嫣然而笑,回道:“也好。”
很久以后,当人们提到丹阳陶氏时,也总会不可避免地提及关于这家子女的几段姻缘佳话,而每每说到陶伯珪和其恩师之女的结合,也总是感慨与赞誉相交。
邝灵蕴与前夫成亲七年无所出,而在嫁给陶伯珪之后的第二年就怀了孕,并顺利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反而有那对番禺当地士族情况略了解些的人,则道关翊始终膝下空虚,直到二十九岁的时候在父母的安排下,从同宗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男孩。
至于邝灵蕴在金石学上留下的成就,则又是后话了。
第132章 番外二
这日,陶伯璋从官署回来,闻听下人报说他岳母来了家里,此时正在花园和妻子叙话,便随之也寻了过去。
一路上木樨香飘,越近花园,香味愈浓。
“……我看你这回肚里这个多半是个姑娘,”段娘子看着女儿圆滚滚的肚子,笑着说道,“我当年怀着你时也这样,爱闻花香,不过你父亲却不像维明这样体贴,知道你喜欢木樨,还特意移了这么些回来。”
彭英含笑垂眸,轻抚着肚子,温声道:“夫君待我的确很好。”说罢,又笑意微漾地恭维道,“不过女儿能嫁到这样好的丈夫,还是多得爹娘有眼光。”
段娘子笑道:“你倒不必挂着我的名来哄我,维明是你自己选的,你父亲如今提起都还颇沾沾自得,说他把你养得有眼光。”她说到这里,不禁感叹道,“说起来,当年在兰草集上与陶家人初见,实不料他们会有今日的满门荣耀。就连你阿爹也说,他当年看了那篇论述后虽也肯定维明是个可成器的人才,但却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争气。”
彭英温然道:“我早先倒没太多想这些,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好。”
“谁说不是呢,当日我瞧着维明也是极好的。”段娘子几分调侃又几分感慨地道,“说来这还要多谢徐家那个恶女的‘成全’。”
轻风乍起,园子里木樨香四溢,彭英看向不远处正由乳母陪着在花林间钻着玩耍的儿子,思及往事,忽觉那时好似当真遥远,但又分明如在昨日。
她还记得那时徐氏为了破坏陶、彭两家联姻,竟找了人来想对她下手,还好明心赶去陶家找到了陶云蔚,又正巧碰上陶伯璋还未出门,兄妹两个联起手来护住了她,事后,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隐含的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