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渊身形僵硬,并不回头看他。
楚熹年掀开帐子出去了,又垂眸仔细检查了一番手里的衣服,确定袖子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才把衣服随手搭在椅子上。
然而还没等坐下,就听里面忽然传出一声冷斥,紧接着从帐幔里飞出一个黑影,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住,赫然是刚才那个胖墩墩的小药童。
楚熹年见状神色一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冲进内室查看。却见谢镜渊脸色阴沉的从自己肩头拔下一根针,然后狠狠掷在了地上。
他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任由一个不熟悉的药童给他扎针。未来得及适应,身体就已经率先做出反应,将对方击了出去。
简称,条件反射。
谢镜渊目光阴鸷的看向那药童,冷冷斥道:“滚出去!”
他们主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打小孩,一个打女人。
那小药童吓懵了,坐在地上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嘴巴一咧,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喊:“师父呜呜呜呜……有人欺负我呜呜呜……”
泪珠跟豆子似的往下掉,一个劲蹬腿,就像小孩耍脾气一样。
楚熹年在旁边看得饶有兴趣,心想这才是勇士,居然敢在谢镜渊面前哭闹发脾气。他忽略了谢镜渊难看的脸色,从果盘里拿了一个香瓜,俯身蹲在那小孩面前:“喏,莫哭了,拿去吃。”
古代不比后世,这个香瓜可是稀罕物。也就谢镜渊这种级别的才能分到份例。
胖药童见状抽抽噎噎的停住哭泣,将瓜往怀里一抱。艰难从地上爬起身,犹在啜泣:“我要找师父呜呜呜……你们都是坏……坏人……”
把门拉开一条缝,胖墩墩的身躯艰难挤了出去,瞬间就没影了,连地上散落的药方都没来得及管。
楚熹年见状捡起来看了眼,只见上面标明了要扎针的穴位,还算清晰。他负手走入内室,似笑非笑道:“将军真是童心未泯。”
跟一个小屁孩过不去。
谢镜渊阖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楚熹年笑了笑:“自然是担忧将军病情,大夫走了,找谁给您扎针?”
谢镜渊随便扯了件衣服重新披上:“不扎了。”
楚熹年却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便将谢镜渊刚套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谢镜渊呼吸一窒:“你做什么?”
楚熹年找到卷针的布帛,然后在膝盖上慢慢摊开。他修长的指尖缓缓按揉着谢镜渊僵硬的肌肉,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对方耳畔,低声道:“将军,放松些,不然扎不进去。”
谢镜渊闻言不仅没能放松,反而更僵了。他无声攥紧指尖,强自忍耐着想要反击的本能:“你也出去。”
他做不到这种把死穴暴露给别人的事。
楚熹年不理,慢慢按揉着谢镜渊僵硬的身躯,直至对方松懈软化,然后取了一根银针缓缓刺入肩头。
谢镜渊感受到刺痛,眼皮子跳了跳:“你也学过医术?”
楚熹年学过几年医科,不过后来就没念了,他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故意慢声道:“没学过,不过好在大夫留了图册,我照着扎便是。”
谢镜渊闻言眯了眯眼,直接反手把楚熹年扯到了身前,冷笑道:“你胆子真大,一天都没学过就敢给我扎针?!”
万一在床上扎死了,传出去他谢镜渊岂不成了笑话。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晋王手里,反而死在楚熹年这个……
这个伪君子手里!
楚熹年没料到他会忽然出手,身形失去平衡,加上丝绸被褥打滑,不慎将谢镜渊压在了身下。幸好他反应快,眼疾手快将对方身上的针抽了出来。
“唔……”
谢镜渊被他压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偏头避开,结果不慎剐蹭到楚熹年肩膀,面具也当啷掉了下来。
狰狞的半张侧脸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楚熹年没什么反应。
谢镜渊身形一僵,指尖微动,似是想抬手捂住,却又不知为何,半天都没有动作。
楚熹年指尖捻着一根针,垂眸看向他:“将军若再乱动,被扎死可怨不到我身上。”
谢镜渊喉结动了动,声音忽而嘶哑,低笑着道:“我死了,你们该如愿才是。”
他眼形很特殊。眼睑细长,眼尾上挑,好似在嘲讽世间的所有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楚熹年不愿改变他书中的任何东西,但现在故事已然跳出了纸笔,再改改也无妨。他动了动指尖的银针,认真道:“我希望将军活着。”
谢镜渊胸膛起伏一瞬,没有说话:“……”
楚熹年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将军活着。”
谢镜渊这种人物,如果活下来,大概会成为晋王最头疼的对手吧。
人有一种很奇怪的习惯。看见凹凸不平的伤疤,会习惯性想摸一摸,楚熹年作为曾经的医者,这种习惯就更明显了。
他伸出手,慢慢摩挲着谢镜渊脸侧的伤疤,没忍住低声问道:“怎么伤的?”
谢镜渊只感觉自己半边脸都麻了,他想偏过头,然而脖子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得放弃。皱眉问道:“你想知道?”
楚熹年点头,他确实想知道。谢镜渊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了。
谢镜渊勾唇,轻笑一声:“你不是很聪明么,自己猜。”
楚熹年心想再聪明的人也需要通过已知条件推测未知事实,谢镜渊什么都不告诉他,怎么猜。他慢慢坐起身,对着谢镜渊伸出手:“好吧,我试试。”
谢镜渊睨着他修长的手,没动。
楚熹年笑了笑:“起来扎针。”
谢镜渊这才攥住他的手,借力起身。只是这次相比刚才放松了许多,施针也没有受到阻碍。
楚熹年一边看图册,一边找穴位,不知想起什么,出声道:“将军。”
谢镜渊正趴在床上,闻言把脸从枕头里抬起来,斜睨了他一眼:“做什么?”
楚熹年道:“此处屋子常年熏香,已被毒物浸染,再住下去只怕不合适。余痕阁空置许久,不如搬到那儿去吧。”
余痕阁不怎么熏香,外间纵种了碧梗树,砍掉便是。
谢镜渊闻言眼眸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似笑非笑问道:“你想住到余痕阁去?”
楚熹年却道:“将军自己搬去吧,我身份敏感,去了只怕惹人怀疑,随便找个僻静地方给我便好。”
他故意提起今天被冤枉的事。
谢镜渊脸上果然挂不住,收回视线,闭眼道:“你同我一起搬过去。”
楚熹年微微皱眉:“是不是不太好?”
谢镜渊拧眉:“让你搬你就搬!”
楚熹年见目地达成,也就没有再多言。他慢慢收了针,对谢镜渊笑着道:“时辰不早,将军好好休息吧。”
语罢下床,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榻上,吹灭灯烛,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朦胧的漆黑。
谢镜渊慢半拍翻过身,后背密密麻麻,留着残存的刺痛。他隔着纱帐看向外间,试图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今夜风波起伏,最后却也终归于平静。
然而翌日清早,将军府外却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廉镜司主使梅奉臣递帖拜访,说昨日有人在京郊发现一具女尸,似与楚熹年有关,想请他出来一见。
现在衙役抬着那具女尸就停在门外,清早引来无数百姓围观,瞬间就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议论声不绝于耳。
梅奉臣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出了名的不畏权贵。他前年升了廉镜司正史,掌京城人命官司,雷厉风行,导致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少了一大半,看见他个个都夹着尾巴走,没想到今日竟要大义灭亲了吗?
没错,就是大义灭亲。
论起亲戚关系,梅奉臣还是楚熹年三姨妈的二大爷。
把死尸抬到别人家门前,这种事也只有梅奉臣做得出来。谢镜渊听闻消息,冷笑连连,直接命弓箭手埋伏在围墙上,自己则亲自走到了大门口“迎接”。
谢镜渊仍是那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他一双眼似讥似讽的盯着梅奉臣,咳嗽两声,意味不明道:“梅大人清早递帖,真是稀客。”
梅奉臣面相板正严肃:“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请谢将军见谅。昨日有人在京郊发现一具女尸,经证实,乃是温香楼的头牌花魁九娘……”
楚熹年就跟在谢镜渊身后,闻言皱了皱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只见梅奉臣看了楚熹年一眼,顿了顿,这才继续道:“温香楼的老鸨却说,九娘早在数日前就与一逃婚的富贵公子私奔,音讯全无。”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傻子都能看出来,说的就是楚熹年。
谢镜渊闻言垂眸,想起了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逃婚传言,偏头看向楚熹年:“你不是说新婚之日被歹人所劫么?”
楚熹年点头,不慌不忙:“确是被歹人所劫。”
谢镜渊轻笑一声:“那歹人呢?”
楚熹年闻言一顿,下意识看向门口停着的那具女尸,只是被白布蒙着,实在看不出来什么,慢半拍道:“可能……她就是吧?”
“可能”、“吧”,这三个字充满了不确定性。
作者有话要说: 楚熹年(陷入沉思):这个剧情我没有写过。
第47章 验尸
楚熹年已经可以确定, 这个剧情他未曾下笔。心中怀疑是否被损友篡改所致,但又觉得这种凶杀剧情不是对方风格。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归类于蝴蝶效应。
楚熹年当初穿越过来的时候, 就已经被曲阳侯府的护卫带回了城。然而不知是不是原身大脑受到撞击的原因, 楚熹年接收到的记忆也是零零碎碎的, 无法拼凑出什么有用信息。
谢镜渊看似漫不经心, 实则心中暗觉棘手。
梅奉臣是出了名的孤臣。朝中派系林立, 他却谁也不靠,独来独往, 仅有几个学问上的朋友。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 又臭又硬。
前些日子平霜公主府的家奴当街伤人, 闹出了人命官司, 躲在府中不出来。梅奉臣直接率着廉镜司的人上门捉拿,将那恶奴揪了出来。平霜公主面子上过不去, 出言求情,反被梅奉臣参了一本, 碰了一鼻子灰。
他现在是咬上了楚熹年, 不弄出真相来誓不罢休, 谢镜渊的面子都未必好使。
“梅大人莫不是老糊涂了,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这些时日楚熹年一直与本将军形影不离,死了一区区青楼女子, 你便抬着尸体找上门, 是看我谢镜渊好欺负?”
谢镜渊可不管那么多。他一抬手, 墙角便出现数十只黑黝黝的箭头,正对着梅奉臣:“今日我将军府谢客,谁敢踏入府门一步,直接乱箭射死。”
谢镜渊是军侯, 府上部曲少说有五百之数,廉镜司区区几名捕快实在不够看。
楚熹年在没摸清楚事情真相之前,绝不会轻易搅入浑水里,谢镜渊的举动倒正合他意。
只见他抖开臂弯里搭着的风氅,当着围观百姓的面替谢镜渊系上,低声关切道:“将军,外间风大,我们回去吧。”
一副琴瑟和鸣,感情融洽的样子,倒让暗中猜测他们不合的人跌破了下巴。
谢镜渊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楚熹年笑吟吟的样子像只披着羊皮的狼,却也没说什么,顺水推舟的转身进府了。
梅奉臣见状竟直接掀起衣袍,在将军府门前席地而坐。他眼神锐利,腰身挺得笔直:“人命关天,还请谢将军通融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