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赫备了几大坛酒,一见他出现,便给他满上一碗,“景明,来,与为兄畅饮。”
矜贵的世家公子一拂下摆,落座,淡淡地看了眼那盛酒海碗,道:“过量伤身。”
褚赫:“……扫兴。”
谢钦招呼仆人,换了个酒杯,方才自斟自饮起来。
褚赫仍旧用海碗,喝得极不拘小节。
两碗之后,颇有几分叹息道:“有酒无忧。”
谢钦平静地问:“你日后依旧打算在国子监度日吗?”
“国子监有何不好?”褚赫一只脚弯起,懒散无状地半躺在方榻上,“不过总待在京城也是无趣,若是能去地方做学政,倒也不错。”
谢钦饮了一口酒,极随意道:“你若是有意,我便可为你安排。”
褚赫哈哈大笑,海碗一举,“那我要提前谢过谢郎君了。”
“无妨。”谢钦低眸,看着酒杯中的酒,问,“南越如何?”
“岭南?”
褚赫稍一思量,爽快地笑道:“也成,听说那里风土人情与中原大不相同,有景明这样有本事的好友,岭南三年,再一路向南调任,也可领略咱们大邺的大好河山。”
“那便定在南越了,不过官职不一定是学政。”
褚赫不以为意,“不是便不是,我既非为了前程,只要轻快些的职位,皆可。”
谢钦端起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不语。
他是君子,当然不会心胸狭窄地行报复之事,但这是好友自己求得,与他不相干。
相交莫逆,两肋插刀,理应如此。
褚赫尤不知他一封信间接教谢钦在尹明毓面前有些失颜,还豪爽地与他共饮。
便是谢钦自制,喝了几杯就要告辞,也没有拦着,还与他道谢,一为先前向尹家提亲,二为外放一事。
谢钦淡淡道:“你我相交,不必言谢。”
而谢钦一派从容地从褚赫处离开,回到府里,得知尹明毓不在府中,便猜她许是去了她买的哪一处宅子。
他一忙起来,常无暇他顾,此时方再想起尹明毓那日拿出来的丸子,便抬步走到东院。
谢钦坐在寝室内,只稍一回想那晚的情景,便能大致理出尹明毓是从何处取得,但主人不在,以他的教养,自是不能私自翻找取出。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谢钦沉思,猜测其用途。
尹明毓回来,便见他一脸严肃至极的神色坐在屋内,“郎君这是?”
谢钦抬眼,开门见山:“那日的圆丸,你可有要与我说的?”
尹明毓:“……”
有,为何每次都后反劲儿?
第44章
如果谢钦的人生做出划分,大概谢家子的责任和他自己的抱负起码要占十之七八,内宅私事享乐等占据剩余的一部分。
父亲和儿子约莫属于十之七八的范畴,妻,则是内宅的一部分。
谢钦许是没有轻视尹明毓的意思,但这是根植于他认知之中的,因为理所当然,所以他才会在内宅之事发生的当下,不急于解决。
尹明毓心下这般分析着谢钦,面上丝毫不见那晚的胆大,犹豫些许后,轻声道:“郎君,我去取来。”
谢钦平静地与她对视。
尹明毓率先收回视线,脚下一转,走进内室直奔床榻,从抽屉里取出瓷罐,复又回到谢钦面前,将瓷罐轻轻放置在谢钦手边,而后垂手低头立在一侧。
谢钦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盖子,只看了一眼里头指甲大小黑色的圆丸,便又放下盖子,问:“可是助兴之物?”
尹明毓摇头,老实回答:“不是。”
谢钦神色不明,“既不是助兴之物,你想作何用?”
尹明毓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抬眼觑了谢钦一眼,低低地问:“郎君,我若是实话实说,可否莫要气我?”
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分明不是她的本性,偏她还要故作此态。
谢钦压制着火气,保持平静道:“你且先坦诚说出来。”
尹明毓垂下头,犹豫许久,极小声道:“避子。”
谢钦没听清,皱眉问:“什么?”
尹明毓深呼吸,又加大声音,说道:“避子!我是想避子。”
谢钦一怔,随即气怒,“尹二!”
尹明毓一抖,咬住嘴唇,学着那柔弱的姿态,用哭腔道:“郎君,我是有苦衷的,没有丝毫伤害郎君之意。”
谢钦冷眼瞧着她的作态,凉凉地说:“若是哭不出来,便莫要硬哭了……”
“……”
尹明毓一滞,情绪霎时断了。
再难的时候都是咬牙咽下的,她确实没哭过,且如今也没有值当哭的事儿,但她费心一场,这般戳穿,可是君子?
尹明毓哭戏演不下去,只得收起故意做出的委屈之态,转而落寞道:“郎君,我只是太怕了……”
“怕?”
“郎君也知道,我生母便是难产去的。”尹明毓眉眼垂下,神色忧郁,“我从未见过她,但一个庶女,没有生母照拂的日子,郎君决计是想象不到的……”
谢钦眉头微松,“你不是说,岳母待你极好?”
“母亲自然是极宽和的,可我也并非时时在母亲眼下。”尹明毓微微侧头,笑容苦涩地讲起幼时的事,“极小时,奶娘背地里苛待我,若非母亲发现后严惩,我甚至要饿肚子。”
谢钦面色骤冷。
“一个弱小的孩童,一个人堂皇地面对世间一切,艰难地长大。”
尹明毓苦笑,幽幽地说:“不能在生母怀抱中撒娇,只能与妹妹们同榻相依;一根糖葫芦,没有糖也得珍惜地吃下去;长辈们给的压岁钱,甚至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因为很快就会不见……”
谢钦随着她的话语,想象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儿在森严的宅院里小心翼翼地生存,一点点丰满羽翼,才长成如今的模样……
所以她贪嘴又贪钱,皆是有缘由的。
尹明毓试探地走上前,手覆在谢钦的手背上,本来想表现出坚强中带着几分脆弱的眼神,可这感情层次太高,容易变成矫揉造作。
是以她便蹲下来,额头轻轻靠在交叠的两双手上。
谢钦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抽离。
“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郎君,我真的太怕了。”
尹明毓握紧他的手,像是极其不安一般,“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拥有这样不可置信的日子,我怕没有那个福气,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忽然就散了……”
谢钦不赞同道:“福气之说,虚无缥缈,你有今日,皆是你心性坚韧所致,自然也可以心安理得。”
他竟然没说,嫁进谢家就是她的福气。
尹明毓微微一顿,方才低声道:“郎君,我只是还没准备好,既然府里有策儿,可否再等等……”
谢钦沉默,片刻后侧头,扫了一眼桌上的瓷罐,道:“你这不知何处而来的药丸,处理掉吧,其他的,我自有计较。”
这便是答应了。
尹明毓惊喜地抬头,“郎君!”
谢钦颇有几分不自在地转开头,不与她对视,淡淡道:“你我是夫妻,日后需得坦诚相待。”
尹明毓笑着点头,“我今日之后,再没有任何隐瞒郎君之事,我保证。”
谢钦颔首,轻咳一声,动了动手,示意尹明毓起来。
尹明毓连忙起身,还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长衫下摆。
谢钦起身,自觉更加了解她,看着她时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怜惜,温声道:“这些时日我有些忙,不在东院留宿了。”
“好。”尹明毓抑制着内心的喜意,温柔地说,“郎君定要保重身体,不然,还是教青玉和红绸回前院照顾郎君吧?婢女总要细心些。”
谢钦淡淡地睨她,“你舍得?”
尹明毓顿时不好意思地笑,“自然是舍得的,还是郎君的身体重要。”
谢钦摇头,“我的身体我有数,你无需担心。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尹明毓殷勤地送他到门口,见他踏出院门便转身回去,施施然地坐在方才谢钦的位置上,拿起瓷罐,捏了一颗圆丸子,塞进嘴里。
而谢钦踏出院门之后,忽然想起还未提醒尹明毓莫要胡乱吃些药,便又转身回来,正好看见她吃那“避孕之用”的药丸。
他一时情急,喝止:“尹明毓!”
尹明毓顿时一僵。
谢钦大步走进来,直接夺走她手里的罐子,质问,“你这是作甚?”
尹明毓手一空,另一只手里还捏着第二颗圆丸子,本来要送到嘴里的,此时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谢钦怎么就又回来了呢?
失策,实在不够谨慎。
尹明毓冲他尴尬一笑。
谢钦一看她这神情,眉头一紧,将瓷罐举至面前。
这一细闻,一股子焦糊味儿里掺杂着极轻淡的芝麻香味儿涌入鼻,根本不是药味儿!
而那晚他受她迷惑,没有察觉。
谢钦恼羞成怒,瞪向她,咬牙切齿道:“尹明毓,你给我说清楚!”
尹明毓哪能光说,这是只动嘴的时候吗?
她几乎不做考虑,就像之前教谢策那样,一把搂住谢钦劲瘦的腰身,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要脸地解释:“我哪敢给郎君胡乱吃东西。”
谢钦空着的手扯开她的手,“你如此戏耍我,我看你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