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屏才不管这些,跑来拉沈若筠的手。沈若筠本是不在乎赵香巧是什么意见的,只眼下她还有旁的事,便以自己有些困乏为由,拒绝了小郡姬。
她看着赵玉屏与赵香巧离开的背影,不知濮王家与自己家是不是有甚过节。不过想一想就丢脑后了,若这么论,怕是整个汴京都与自己家有过节。
等如琢厅内又只有她和赵多珞,沈若筠才将自己与赵玉屏换来的书,从里侧轻轻推至赵多络身旁。
赵多珞拿起来,看她的眼神便不似昨日,又爱惜地捧起书来。沈若筠见她如此,想她在宫里大概只空有帝姬的名头。这样的启蒙书,只消一百余文便可得,再寻常不过,便是丢了,这厅里的人都不会疑心是被人偷了……可赵多珞却宝贝成这样。
上完一旬的四日课,沈若筠早上困得起不来,心道赵殊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竟想出这么个惩罚人的法子。先生应传道受业解惑,可卫先生那哪是要与她们明智解惑,分明是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沈若筠好好休息了一整日,随后每日都按时起床,去陆蕴书房跟着他学《黄帝内经》。学医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故从不抱怨,只怕陆蕴不肯教。
陆蕴看沈若筠,也觉造化之奇。当年苏氏难产,佘氏本以为这孩子是无缘来到沈家了,故沈若筠出生后,她便护得如眼珠子一般。沈若筠失恃失怙,佘氏待她便难免有些溺爱,陆蕴都怕她宠出个混世魔王来。可沈若筠早慧明事理,最难得的是做事极为专注,她要学医,陆蕴原以为是闹着玩的,竟也坚持好一阵了。
“陆蕴,你为什么懂这么多?”陆蕴在揣摩她,沈若筠对他也有疑惑,“你与我说学医少则十年,可我瞧你,不仅会医术,还会许多旁的。”
陆蕴问:“旁的什么?”
“你与我讲《大学》,比卫先生讲得好;你比沈豹的功夫好……”沈若筠列举,“你是不是还会算卦?你连太学的东西不好吃都提前料到了。”
陆蕴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双眸也带了笑意:“那里饭不好吃么?”
沈若筠吐吐舌头:“可能是夫子们想要太学的学子们看上去消瘦些,好显得有些书生气罢。”
陆蕴被她逗笑了,掰开讲与她听:“这哪用算,负责太学膳食的醉景轩,花了大把银子才拿下的差事,自是要打些折扣,才能捞回本来。”
“可是……”沈若筠仍是不明白,“他们也敢这样应付帝姬么?就不怕帝姬与官家告状?”
“不管哪位帝姬都不会与官家讲膳食难吃的。”陆蕴道,“就算帝姬讲了,官家也要发作出来,这时朝上的臣子就会上谏,‘学子吃得,帝姬吃不得’且有一堆歪门道理要教育他呢……朝上无小事,一餐饭而已,不值得这般麻烦。”
沈若筠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便是官家,也如此憋屈么?”
“你以为呢?”
沈若筠歪着脑袋想了想:“如此说来,那些文官大臣往日只会做些劝谏之事,那他们做什么瞧不起武官?”
“他们并不是瞧不起武官,而是自诩读了圣贤书,谁都瞧不起。”
沈若筠想了想,还真是如此,不然怎么排出个士农工商来。
太学的日子便随着每日带的不重样的小点心一般替换了去,陆蕴从“明明德”讲到“彼为善之”,沈若筠慢慢也能听懂些卫先生念的经了,上课便不再煎熬时日。女学里小儿部如她们的座位的三角分布一般牢固起来,赵玉屏最喜欢沈若筠,因为她总有好玩的与自己分享。赵多珞的脸上也开始有笑颜,只是还难以捕捉。沈若筠这个半吊子,午间还会与她补一补课。
十月初,沈府外面瞧着不显,里面却是热闹得很,人人都有精气神,工作也更卖力些。花匠清理了池塘的残荷,若不是陆蕴不许,还想要移一些假植进去。
沈听澜,要回京述职了。
第八章 计较
莫说沈府的其他人,沈若筠最近睡梦里都咧着嘴呐。之前祖母离开时,她便想好了,不管她们哪一个先回来,都要去抱着对方的腿不撒手,要想她撒手,起码也得哄一个时辰。
临到了去女学念书的日子,齐婆婆给沈若筠穿衣束发。沈若筠便问她:“婆婆,我是不是比去年高些?”
齐婆婆笑道,“哪有孩子不长个的,等过了十岁,蹿得还快呢。”
沈若筠在心下调整计划,若是比去年高,应是不适合抱腿了,得拦腰。
所有女学生里,赵多珞无疑是最喜欢去太学的。除了可以一整日不见神经兮兮的李美人,还因赵多络要出宫上学,李美人怕她身上有伤痕有损皇家颜面,连带自己被赵殊、周皇后追究,故会收敛些,不似以前那般随意打骂。
其实要说李美人总这般对待赵多珞算是什么宫廷隐秘,那倒也不见得,连赵玉屏都能瞧出来。可偏偏众人面上俱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沈若筠有时候会好奇地想,赵殊知不知自己的女儿如斯处境呢?
知不知难说,毕竟赵殊看着也不怎么聪明,可对这个女儿不关心却是铁板钉钉,无可辩驳。
众女用完午膳与自己带的加餐,赵玉屏去补瞌睡,沈若筠与近期越发勤奋好学的赵多珞绕到了如琢厅后的小园子里,再背一会儿书。
赵多珞好学,可偏偏无人启蒙。沈若筠想她在宫里日子难熬,若能读些书,也算是个寄托,便硬着头皮拿了自己的启蒙书,来替她补课。
如琢厅作为帝姬、宗姬读书的地方,收拾得极精致。前后均有院子,前院有廊间可供她们歇息喝茶,院里有花木还铺了白细砂石的图景,故众女平时活动多在前院。后面的院子稍小些,连着先生休息的厢房,不过卫先生日常不在此休息,孔先生除了上课并不外出,故成了沈若筠给赵多珞补课的首选之地。
这些日子沈若筠在教《千字文》,她背一句,赵多珞就对着书跟着念一句。
“易輶攸畏,属耳垣墙。”
沈若筠背完这一句,见赵多珞不甚理解,与她解释其意,“这一句讲的是,如果换了‘輶’,就要小心些安危,坐在墙边,就要小心有人偷听……”
沈若筠正讲到这里,就听得赵多珞极轻地“哎”了一声,立即别过脸去了。沈若筠转头去瞧,只见后院的偏门处,不知何时竟背光而立,站了一男子。那人着一身松竹色衣袍,并不是太学学子衣饰。
沈若筠往日盯着陆蕴看习惯了,打量他也无甚顾忌,只觉得对方一双剑眉星目很有气势。因着他比太学那帮弱不禁风的学子看着硬朗不少,沈若筠觉得他可能并非此地人。
就太学这伙食,哪养得出这样的人?
赵多珞见是生人,有些害怕地往沈若筠身后躲,沈若筠便牵着她的手,叫她别怕。
见对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沈若筠出声提醒道,“这里是女学,不可擅闯。”
“无意冒犯。”那人朗声问,“劳烦问一句,卫先生可在此处?”
“卫先生午间都是回仁德堂的,并不在此处休憩。”沈若筠听得他是来找卫先生的,心下一松,“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找他。”
“多谢。”对方拱手谢她。
等那人离开了,沈若筠觉得奇怪,卫先生从不在此休息,此人怎么会找到这里?两人正欲继续背书,忽听得前院热闹起来。因是在女学,往日众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沈若筠听了一会,是赵月娘声音,也不知在笑什么,她与赵多珞对视一眼,均是疑惑。
时至未时,两人才绕回前厅准备上课。未走几步,便见前院站着一穿石蕊红圆领袍的小郎君,衣袍颜色鲜亮,并他一张白嫩的脸蛋,很是讨喜。
沈若筠也多看了两眼。
赵月娘捧了食盒唤他:“不是说饿了么?先用些点心吧。”
小郎君跑过去,赵月娘亲昵地拿帕子替他擦了擦汗,见他脸颊白里透红,笑着打趣道:“舅母怕是想要个闺女又不得,竟将你生得比二舅舅家几个姊妹还好看。”
听她这样说,沈若筠便知道男孩身份了,他是周皇后娘家的侄儿。
小郎君与赵玉屏差不多高,想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也不必避嫌。
赵月娘像是极喜欢这个表弟,见沈若筠与赵多络回来,与他介绍:“三郎,这位是福金帝姬。”
“帝姬姐姐。”
周三郎声音清脆,赵多络低声应了。
赵月娘介绍了赵多珞,却未介绍沈若筠。不过沈若筠对认识周家人也无兴趣,见赵玉屏站在檐下冲她眨眼睛,便提了裙,踏阶进屋。
只是沈若筠刚踏过三级台阶,便见一道身影袭来,重重撞到她身上。她猝然吃力,生生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虽用了胳膊护着脑袋,却也被廊下铺的细砂石擦伤,吃痛地嘶了声。
“阿筠!”赵玉屏反应最快,忙提着裙子跑去廊下扶沈若筠,又见她皱眉揉着手腕,心疼道:“让我瞧瞧……”
赵月娘顿时慌了神,也不知周季怎会突然去撞沈若筠,周季又是她留下的。她责备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反对沈若筠道:“可摔到哪儿了?你怎这般不小心。”
沈若筠这一跤摔得不轻,现下发髻凌乱,因着擦伤,襦裙上都印出了血痕。她暗念一句倒霉,心道这还真是一环扣一环,原是在周皇后那里吃了亏未发作,便让周家人觉得她是个被人欺负也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
她握着拳头,也顾不得什么,只想揍对方一顿。
赵玉屏哪里听得懂赵月娘意思,冷着脸道:“周季,有你这样走路的么?”
“你做什么管我。”周季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还哼了声。
“你得跟阿筠道歉。”
“就不,”周季不服,“我就是讨厌她。”
“玉屏!”
听得外面争执的赵香巧出来一看,忙叫停道:“你给我进来。”
沈若筠想他叫周季,伯仲叔季,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才被宠得不像样子。赵玉屏想叫他道歉,可沈若筠却不想要这个,道歉有什么意思。她走近几步,心下盘算对方比她稍矮一些,若打起来,应该能占得上风。
周季见沈若筠走过来,比刚刚被赵玉屏指责更显慌张,退后一步道:“你要做甚?”
“不做甚。”沈若筠声音轻飘飘问周季,“你做什么要推我?”
“只是给你个教训。”说起这个,周季握起了小拳头,板着脸道,“我娘说,你姐姐是天下最不知羞耻的人,你在宫里住,还将皇后姑姑气得生病了……”
“若说不知羞耻,谁也比不得你。”沈若筠冷笑一声打断他,“你擅闯女学,又在女学伤人,配提什么礼义廉耻。”
她说完,回头去看唇色发白的赵月娘:“帝姬,那日在慈元殿的事,你再清楚不过,娘娘生病,是我之过么?”
若说起来,单论那日慈元殿之事,赵月娘其实并不记恨沈若筠。可自周皇后被赵殊训斥后,便如同入了魔,日日总要说上几句刺耳的话,到后来当着赵殊的面也不收敛……赵月娘也不知母后怎么了,为此事烦恼时,难免有些迁怒沈若筠。
也正因周皇后如此行事,赵殊才要建女学,将三个帝姬一并送到这里读书。
周季今日非要跟着哥哥来此,心里也是好奇祖母与母亲口中能耐甚大,累得皇后姑姑被官家责备的小娘子是什么样的。
帝姬表姐没有介绍,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就是“不好”的沈家女了。周季看着她时,对方却没将自己看在眼里,他便不知怎么了,就想教她知道自己厉害。
眼下见沈若筠走过来,离得近些,便瞧见她的侧脸擦伤了,白嫩的脸蛋上那片擦痕还在渗红色的血珠。周季此时才觉后悔,刚刚冲动那一下,实是很不该。
可惜这个觉悟来得有些晚,沈若筠攥着小拳头,并非只要与他言语交锋。她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记,心下估计也就只能打这一下,故用了十分力气。
周季吃了这一拳,连摔带滚落进花坛里。
“三郎……”赵月娘尖叫出声,她伸了手,颤巍巍地指向沈若筠,“你……”
沈若筠心满意足地观看了周三郎打滚,方拍了拍手大度道,“帝姬,此事我便不计较了。”
“哦?”
一个清冷的声音拂过前院,“我若计较呢?”
第九章 如何
“沉……卫先生。”
赵月娘率先起身行弟子礼,众女皆跟着行礼。
“沉表哥。”赵月娘拿袖掩了面,又轻声唤卫先生身边的男子。沈若筠循声看去,原来刚刚在后院遇见的男子,是周季的哥哥。
周沉此人,沈若筠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大要脸。
沈若筠知道周二郎,皆因为在汴京城里,周沉也常被人拿来比作沈家的沈听澜,是个年纪不大,却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只是不知,今日之事,周二郎要如何计较。
“哥哥……”周季见到周沉,只这样叫一声,眼里水汪汪一片,可怜得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沈若筠看着周季哭鼻子的样子,好想啧两声,这可是你自找的。
卫先生清了清嗓子,给此事定了性:“玩闹口角俱是寻常事,你如何能这样伤人?自去后院孔先生那里领罚吧,念你初犯,便只罚你二十个手板。”
沈若筠听到卫先生这样说,倒是没有立即争辩。她额发有些乱,伸手拢到耳边,又整衣敛裙,方才上前道:“先生竟连前因后果也不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