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他是我舅舅,不会怎么样的。”
沈若筠安他的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又叫林君先随马车去僻静处等会。
她踏入此处,便有侍从恭敬地领她去了一个院子。
院子布了宛自天开的自然景,一位蓄髯的中年男子坐在石凳上,男子着一身松竹色圆领棉袍子,正在煮茶。
沈若筠福身见礼:“苏大人。”
苏子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提了小炉子上烧着的茶壶。
“院子里有些冷,还是进屋去吧。”
沈若筠小声应了,觉得苏子霂脾气好像并不坏,看着还有些和蔼。他之前写那封信来,沈若筠还以为他是个易怒的人。
他提着自己煮的茶,引沈若筠进门的仆从摆了茶具,苏子霂先给她倒了一杯。
“南边的洞庭山茶,也不晓得你喝不喝得惯。”
沈若筠闻言,乖乖端了杯子尝了尝。
苏子霖不动声色打量她,开门见山道,“我要见你,并不是我要帮你。只是你家人总上门来,我想知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可苏大人还是见我了。”沈若筠握着杯子暖手,“那您知道……我想求您帮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事。”苏子霂淡淡道,“沈家每年都走十几趟水路,谁人不知。”
话至此处,屋中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不过沈若筠来之前,对此事预期也低,苏子霂若是帮她,那此恩必偿;若是不帮,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沈若筠小心地打量苏子霂,见他了解沈家的情况,并不似他说的那般不想帮。沈若筠想,若她与周沉一刀两断,才不会去了解周家如何呢。
思及此,她心下一横,索性求他试试。
“苏大人。”沈若筠起身行礼,“我不便在此待太久,也不与您兜圈子了。我想求您帮忙,走江淮水路运一批粮食至冀州。”
苏子霂不意外沈若筠有此求,淡淡道:“江淮水路今冬已上了冻,走不了了。”
“眼下不过一九,便是天气再冷,两淮运河结薄冰,也不至冰封数尺,还可撒盐开路。漕运如此说,只是为了不允通航。”沈若筠看着他,将自己的计划讲了,“苏大人现下主管漕运,只消说是走船勘测江淮冬日水位便可。”
苏子霂称奇:“你倒是好算计,测量水位必用重物压货船,还能遮掩一二,不必经各处漕司查验。”
沈若筠徐徐道,“若是大人同意,成事便罢……若被人查了出来,苏大人还可将此事全推给我。”
苏子霂看着她,久不言语,沈若筠又道,“苏大人可是不信?”
“你要怎么做?”
沈若筠借用了他案上的纸笔,学着他上次的手书笔迹写了几个字:“学得不大像,不过也没关系……若是有人查到此信,便可说是我冒写的,必不叫苏大人为难。”
苏子霂皱眉:“你可知,伪造朝廷大员公文,一旦被人告发,会是多大的罪名?”
“我读《昱律》。”沈若筠点头,“只是若您肯帮忙,我心下感激,自是不愿叫您冒这个险。此事只需您一封手信,我拿来通关用,若是查出来……我也自愿认这样的罪名。”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直接伪作一封呢?”
“可我为什么要伪造?”沈若筠抿着唇,笑着看他,“苏大人要见我,不正是有助我之意吗?”
“老夫没这么说。”苏子霂喝了口茶,“只是你实在是胆大包天,竟敢冒充长辈写那样的东西,想要训诫你一番……”
“舅舅。”
沈若筠出声叫他。
苏子霂听得一怔,目光更难从她身上移开,半晌后才道:“苏家与沈家早断了关系,莫要乱叫。”
“我知道。”沈若筠低头,“只是我刚刚想到,若是今日不叫,说不得此生……也没有机会叫一次了。”
苏子霂良久不语,终是走到沈若筠写过字的案前,拿了那笔运了运。
沈若筠在一旁替他磨墨,又问他:“不知苏大人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你有空时,也来杭州,见一见你外祖母吧。”
沈若筠十分意外,苏子霖如此说,意为他并非与她在做交易,而是以舅家身份在助她。
“外祖母……会肯见我吗?”沈若筠怯怯问,“我可以去见她吗?”
苏子霖在信笺上用了两方印信:“你只管来便是。”
沈若筠双手交叠过头行礼,郑重地应了。
从苏子霂这里出来,沈若筠拿了封好的信给林君:“你暗中找些帮佣脚夫,可以让庄子里人去找……若是被周沉的人发现,也不必遮掩隐瞒,便说是要一起去收肉。我与易风若真能拿回粮食,咱们动作便一定要快,装船就走。”
林君这几日在此吃了不少闭门羹,下巴都要惊掉了:“苏大人竟肯帮忙?”
“这信是我写的。”沈若筠不想说得过多,“不过他也知道,你尽管大大方方去使便是。”
林君:“……”
两人分开时,沈若筠又去了一趟卧雪斋,易风倒是将这出戏演出了些精髓,竟是未进门,便见到许多人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沈小姐。”易风看见她,分外热情,“今日可不赶巧,公子要转让店铺了,以后怕是做不了沈家的生意了。”
“生意不生意的另说,”沈若筠当即入戏,“我也听说卧雪斋要转让了?这可是真的?”
“正是呢。”
“光转让卧雪斋店铺有什么用?”沈若筠问,“店里这些货品的配方也转让么?”
易风点头:“自是一起转让的。”
四周响起一阵交谈声来。
“多少粮食啊?”沈若筠见四周的人都在听,笑着问他,“这也太令人动心了。”
易风笑道:“公子这是一锤子买卖,要的粮食数量极大,来问的人不多,竟有一家要与我家公子压价……不过不要紧,眼下又有新买主了,这两日便转。”
沈若筠余光瞥见早上周衍身边跟着的人也在此,于是叹道,“那真是可惜了,这个月还是得给我送两套珍珠膏。”
易风应声,“林管家早送了千两银子来,自是要送货去的。”
沈若筠又像模像样地看了些香珠,不秋递了银子上去,易风不肯收,说眼下香珠可以拿粮食换呢。
上了马车,沈若筠又绕到卧雪斋后门,去了二楼厢房。她喝着茶等着鱼上钩,不一会儿,果见周衍按捺不住,骑马而来。
沈若筠此刻只觉心下作呕。
这便是因为忙着赈灾,担忧无法在京中过年的周家人;这便是周沉口口声声提的善事,所说的救人。
第五十三章 杀鳖
等周衍走了,易风关了店门,来与沈若筠商议。
周衍第一次来谈盘店的事,只愿提供五千斛粮,此数不过是周沉从沈家粮仓拉走的零头。此时一听卧雪斋有了新买家,周衍又来了,这次倒是大方,愿拿二万六千斛换卧雪斋,比周沉拉走的还多些。沈若筠心下怀疑,他都不知道这个数量的粮食是何概念。
若是不知道这批粮食从何而来,听他口气,好似朝廷的义仓就是他周家的一般。
想他如此行事,应是一开始就觉得赈灾是桩肥差,私下克扣五千斛不算大事。眼下听说卧雪斋有了旁人要接,这才急着要将卧雪斋吞了。且沈若筠故意叫易风透露,这批粮食要走陆运,周衍便立即松口,不再咬死五千斛。想来他是打的是先给粮食,粮食又难运走,等卧雪斋到手,再将人逮了、粮扣了的主意。
“二小姐,还要叫他再加吗?”
沈若筠思量片刻,倒也不愿多要了。这毕竟是赈灾的粮食,能筹到这些也不容易。
“若不多要……”易风有些担忧,“数量差不多,会不会怀疑到沈家头上?”
沈若筠也知道数目相似,周沉肯定会怀疑到沈家,但她不愿多要。
莫说德不配位,人不配财,必有灾祸的道理……那些流民也确实可怜,先将冀北的军需拉走便是。
自拿了苏子霂手书,便开始事事顺遂妥当。可越是万事皆备,沈若筠在周沉面前,就更不能引起他怀疑,得日日装出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为了演得逼真些,她还叫早园节青两个收拾出一批贵重首饰来。
许是戏演得实是好,几人正讨论着还有哪些东西可换银子时,又把周沉引了来。
周沉阴着脸进东梢间,遣走屋里的丫鬟。
“……”
沈若筠无语看他,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若筠低声道,“你若是想住东梢间,我搬回沈家便是。”
“阿筠。”周沉低低念她的名字,“我们谈谈。”
“你以后还是叫我沈二吧,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沈若筠没好话与他,“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
周沉斟酌着要说的话,他想找她好好谈谈,叫她不要卖嫁妆,也不要忧心粮食事了,再信他一次……可这话尚未说出,便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要她消气,还得徐徐图之。
“官家要在行宫设宴,替灾区的百姓募捐些赈灾银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沈若筠闻言,轻声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呢?不若直接把宴会的银子省下来,岂不更好?”
“不可如此说。”
沈若筠关了妆匣,走到案前:“你自己去吧,一来一去的,又是宫宴,说不得要好几日才回。”
周沉又劝:“你不是很久未见福金帝姬了么?”
“不去。”
“濮王妃和小郡姬也去的。”周沉道,“阿妤也未去过行宫,不如……”
“周沉。”沈若筠冷冷打断他的话,“我没那个心情,也没什么东西好捐的了。你若是还有些良心,便看在那些被你运走粮食的份上……别总来烦我行不行?”
话说得有些急,沈若筠咳了两声,周沉看着她,似还有话想说。
“你自己去行宫吧。”沈若筠拿了帕子捂着嘴,缓了缓道:“我回家待两日。”
自粮食事后,周沉知道她着急,不敢限制她出门,哪有不应的。
他转身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回头:“冀北……”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见沈若筠低头理着书案,一脸淡漠,终是没有说下去。
等周沉走了,沈若筠恨不得立即去找易风。
若想瓮中杀鳖,还有比周沉去行宫更好的时机么?
她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入睡,晚上却做了一个噩梦。也说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惊醒时里衣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四肢发僵,通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