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沈若筠问:“包大哥在哪儿见到辽人了?”
“娘也知道,咱家医馆好些药是应天府下秋县炮制的。”包澄擦了擦额上的汗,“可那里眼下已经被辽人扫荡过了,制药的刘家、张家与王家……连院子都烧没了。”
沈若筠奇道,“若是应天府出了事,汴京不会无人知晓吧?”
“坏就坏在应天府没出事。”包澄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劫匪,抢劫了便抢劫了,不会放火的,事情往大了闹,烧起来也不好抢东西。”
包澄道,“我还捡了他们遗留的一些军需,已拿给林君细细分辨过,是辽军无疑。”
沈若筠遍体生寒。辽人轻骑简行,所过之境,官府都无甚反应。
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包大哥,依你之见,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包澄摇头:“这个不好说,我瞧着应是不多,不然为何应天府全无反应?”
“想来是来探各州城布防情况的,便是一小队人马全折在汴京,也是值了。”沈若筠道,“耶律璇还真是擅长羞辱人。”
“反正我瞧着恐要乱了。”包澄与艾三娘道,“我与二弟合计过了,二弟不愿走,叫我与您南下去……若是汴京无事,咱们再回来。”
艾三娘皱眉,“他做什么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包澄下意识地看了眼沈若筠,沈若筠摆手道,“我无什么可忌讳的。”
“二弟近来与周家二郎十分要好,想来是要与他……”
“胡闹!”艾三娘怒道,“他若去给周家二郎做事,我便打断他的腿。”
见艾三娘如此反应,反叫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三娘做什么生这么大气,眼下朝廷不开科,包二哥与他一处也没什么。三娘若是为我恼了包二哥,倒是叫我心下难安。”
艾三娘想到一件要紧的事,问包澄道,“我在沈家庄子里的事……你没与老二说吧?”
包澄道:“娘放心,我只说娘外出照顾病人去了。”
艾三娘点头,又对沈若筠道:“我倒不是刻意瞒他,只是怕他说漏嘴,反耽误你的事。”
“我瞧包大哥说得极是。”沈若筠还在想辽人的事,“三娘还是与包大哥南下去,别留在汴京了。”
“要走也得一起。”艾三娘不肯,“我说过要照顾你将这个孩子生下的。”
沈若筠劝她,“无事的,三娘先去吧,我这走不了,一是沈家人多,安置不来;二来我还有些私心。”
“我知道,你想打听将军消息。”艾三娘握着她的手,“三娘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自将军去和亲那日开始,若她不在了,未必是一件坏事;若她活着,也会想尽办法来寻你的。”
“哪有那么容易。”
沈若筠想起被周沉困在隐园的日子,只觉身心俱疲。她与周沉的过节旧怨,不过是小打小闹……可沈听澜与耶律璇,两人之间便是要清算血淋淋的旧账,都不知要从哪算起。
“她在辽邦,又是素有旧仇的耶律璇,能有什么法子?”
艾三娘知道是如此,可沈听澜已去辽和亲,沈若筠又如何能将她救出来呢?
沈若筠近日一直与林君商议,要去何处采石脂。石脂不似其他矿类,可以依石而挖,它在地底,若不知如何勘测,如大海捞针。
沈若筠没想到好办法,就没叫林君带人冒险上路,先将能买到的都买尽了。
晚上在院子里散步,听到鲍娘子遣女儿蕙哥跑腿:“这是新制的酥饼,你给狄先生送些去。”
沈若筠问她:“狄先生往日也来庄子吗?”
“狄先生来得少,但是庄里的孩子都是去小院开蒙的。”
沈若筠点头,又与蕙哥道,“我与你一起去。”
梳着双髻的蕙哥上前行礼:“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了。”沈若筠问她,“你们跟着狄先生学什么?”
“狄先生教我们《千字文》。”
早园来扶沈若筠,她又叫不秋来帮蕙哥提食篮。蕙哥机敏,自己提了灯笼在前照路。
夏夜凉爽,狄枫正在院里饮酒,见沈若筠此时来了,还有些意外。
“狄先生,”蕙哥行弟子礼,“我娘叫我给你送些酥饼。”
沈若筠也叫了一声,“狄先生。”
狄枫与蕙哥说了两句话,又见沈若筠在打量他的酒盅:“你有身孕,不能喝这个。”
沈若筠走至桌边坐下,“我以前也不喝这个的。”
“你还挺听陆蕴话嘛。”
“听他话有什么不好?”沈若筠道,“他那个人,从未出过错。”
狄枫笑道,“小错未出,可险些酿成大祸。”
沈若筠不解,狄枫问她:“你这些日子,做这么多火器,是如何打算的呢?”
“原先……我想着自己去替她的。”沈若筠抬头看着布满夜幕的星辰,只可惜找不到长庚,“棋差一招,我从马上摔了,还给摔傻了,耽误这般久。”
“一人换一人,算不得什么上策,若是你换了她,她便是抗旨也要带兵去救你的。”
沈若筠想了想,竟觉得这个结局还不错,“那她还是将军,说不得我也能蹭她的功绩,被史书提上一笔。”
“她是不是将军,很重要吗?”
“很重要。”沈若筠重重点头,“我以前一直疑心,在她之后,大昱再不会有女将军了……这种感觉就像你曾经在明园问我,能不能看到光一样。我当时就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因为我见过。她是将军,哪怕周娘娘要缠我足,我也会觉得我是对的,女子是可以做男子事的,还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那她不是将军,你就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不会。”沈若筠道,“你看朝廷这些软骨头,忌惮她的功绩,觉得她挑战了他们制定的权威,诋毁便罢,还想把她变成一个笑话,拿家人逼她去和亲……可我觉得后人若读此段,只会觉得他们才是笑话。”
狄枫端了酒杯,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
沈若筠在心里猜测,他是狄家人,试探问:“你还有家人吗?”
狄枫顿了顿,“我的本名不叫狄枫。”
沈若筠松了口气,却又听他道,“我本名叫狄杨。”
“狄杨?”沈若筠诧异至极,“你……”
“宫里那个狄杨,是我哥哥。”
“你们……”
“我家出事时,你还不记事呢。”提起家族旧事,狄枫神色晦暗,“狄家因父亲的一封信获罪,被判通敌,家中成年男子悉数腰斩,女眷与孩子入宫为奴。”
“那你们是怎么……”
“陆蕴在事发前曾来我家报信,我哥不信,还以为他是做了噩梦……后来我哥的长随替了他赴死,我哥又顶替我入了宫。”狄枫看着沈若筠,一字一顿,“真正的狄枫,曾与归德将军沈钰长女定亲。”
“陆蕴?”
沈若筠算了算,心下疑惑,陆蕴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如何提前知道的?
“将军视陆蕴为亲弟,回汴京沈家也带着他,故认识我哥哥。”
“我在宫里见过你哥哥。”沈若筠想着与狄杨见面时的场景,“他是赵殊身边的都知。”
狄枫斟酒:“罪奴出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到此职。”
沈若筠想说几句好话安慰他,偏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说。
狄枫见她如此,轻声道,“二小姐,我又不哭鼻子,不必你安慰。”
“你高看我了。”
沈若筠心道,她是安慰不了狄枫的,他哥哥至少还活着,而沈听澜的处境,她从来不敢细思。
第八十二章 择路
“那你现下,是如何想的?”
“我原想着,若能制出行军可用的火器,再采石脂制猛火油,可助大军北上收复失地。与辽人谈判也好交换也好,教他们将我姐姐送回来。”沈若筠苦恼道,“可朝廷根本无北上的意愿,我便在考虑,若是不行……”
“若想自己发展兵力,耗时太长,耗资巨大,还得顶着朝廷围剿压力。”狄枫给她出主意,“朝廷现下,都无人打过大仗……你若要寻人合作,或可去西边的夔州,找琅琊王。”
“琅琊王?”
“琅琊王王从蹇,英勇善战。他是夔州路主君,手下夔州军规模超冀北军。”狄枫道,“你祖母也认得他,只这些年夔州边境无战事,夔州路远,你没听过他的事迹。”
沈若筠听得眼前一亮,扶着孕肚急着要回去。
狄枫见她如此心急,叮嘱道:“夜路难行,二小姐小心些吧。便是要合作,也不能这般上门。”
“眼下只有突火枪,去了也无用,琅琊王必看不上这等土枪……不与你说了,我得回去画图了。”
田间劳作的庄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沈若筠回去时,就见各处灯火熄了大半。她回了院子,又在书案上研究远射炮的图纸。
陆蕴留的图纸太小,沈若筠只能一点点揣摩,将零件拆分,逐一绘制。因往日不擅绘图,便总会想到赵玉屏。
想来玉屏嫁入周家,应是不会受委屈吧?
三更过后,沈若筠整理好这些图纸,沾了枕头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汴京城里,周沉已有好些日子没睡过安稳觉了。沈若筠与沈家仆从的行迹消失在了青州。他疑心她已伪装入了真定府,觉得她不像要救沈听澜,更像是在送死。
周沉不敢去想最坏的结局,一闭目,便身困她要替沈听澜和亲前夕的那个灼心梦境。
安东一大早就来寻他,见周沉揉着额间穴位,精神不济,叫他不敢开口。
见他如此,周沉追问:“可是有消息了?”
“没有。”安东声音小了许多,“是仁和堂的事。”
“仁和堂怎么了?”
“去秋县收药的周掌柜回来了,说是惯常去收药材的秋县,眼下已被烧杀抢掠一空,又非土匪所为。”
“不是土匪,难不成是辽人吗?”
“据说是。”安东低声道,“有人瞧见了,说他们非大昱装扮。包二郎的哥哥也刚从秋县回来,说这些人遗了些辽军的物品。”
周沉此时清醒许多,“秋县就在应天府,若是辽人已到应天府,怎会一点消息也无?”
安东不说话,忽听梅娘在西梢间门外唤周沉,“夫君,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