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殊还在辽人手上,”沈若筠提醒他,“没道理官家要辽人还人质,只要自己女儿,不要兄长的。”
赵铖被她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怪道你们今日如此行事,原是这般考虑的。”
“要他们还哪个皇亲,都不可明着要。”沈若筠道,“尤其是此时,你父王若是和辽人要女儿,不要兄长……必遭人非议。”
“那依苏娘子之见,该如何呢?”
“两位郡姬的事,我可以帮忙。”沈若筠道,“只是我有个条件。”
赵铖忙问:“什么条件?”
“我前两日起了一卦,周家的人在此,实乃大凶之局。”沈若筠道,“你得想法子,将周沉调走,最好是调他去南边。”
赵铖一怔,没敢答应此事,“可他……”
“这里不需要他。”沈若筠轻描淡写,“他在此地,反而坏事。”
赵铖纠结半日,还是答应了。
等他离开,王世勋噙着笑问她:“你还会算卦?”
“不会算也知道他坏事嘛。”沈若筠不愿将自己与周沉的旧事讲太多,“你若认识他便知道了。”
“认识倒是不必,我还想着今日要遣人蒙头打他一顿呢。”
“能将他支走,就不必节外生枝。”沈若筠想着今日事,又与王世勋道,“那个高承,非有识之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找人吓他一回,叫他将今日的话带给耶律璇,再送回濮王女来换耶律肻。”
王世勋点头:“我也是这般打算的,送还两位郡姬,还可与今上要求,补给一部分兵力,最好是调原冀北军中人。”
沈若筠看向他,两个人静静对视片刻。
“怎么了?”王世勋声音低了些,“瞧我做什么?”
沈若筠想问他,是真的做好打算,要攻至临潢府么?却又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他连调冀北军补给兵力都考虑到了,又何须多问呢。
“没什么。”沈若筠低了头,“耶律璇不肯还姐姐,咱们就教他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再早些把玉屏换回来吧。”
“这是自然,我已有高承的亲眷名册,威逼一番,不怕他不配合。”
两人回大名府衙门,沈若筠去看许织送来的辽国车辇图,细细看着大同府周边地况。等到晚间,又与王世勋,两个孩子一道用饭。
沈蓟自会叫娘,见到沈若筠,总要一遍遍叫。
“娘在呢。”沈若筠拿她没办法,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拿勺子舀米汤喂她。
王珩见沈若筠抱着沈蓟,眼巴巴地去瞧王世勋。
“妹妹小。”王世勋不为所动,“你比她大两岁,应该懂事些。”
王世勋见他皱着小眉头,语气又重几分。王珩见沈蓟窝在沈若筠怀里,沈若筠还喂她吃菜,越想越凄凉,索性挪着凳子,往沈若筠这边凑了凑。
沈若筠今日见王世勋北上之心坚定,倒是明白为何王世勋连来冀北打仗都带着王珩,但王珩又有些怕他了。想来他领军北伐,担心自己会有不测,不希望王珩太过依赖自己。
等两个孩子都睡了,沈若筠与王世勋在书房议事,劝他道,“孩子年纪小,你便是他的全部,他依赖你也是人之常情。”
王世勋沉默片刻,“我未与你说过夔州事,你有兴趣听么?”
“愿闻其详。”
“珩儿的母亲,名叫萧莳,是夔州大族萧氏女。当年我与她定亲时,就知道她活不过二十五岁。”王世勋讲昔年旧事,“也因此,母妃才会带我去汴京寻侧妃人选。但我不愿后宅里有勾心斗角事,又怕萧家再塞庶女进来,更为麻烦,便一直未纳侧妃。萧莳见我如此待她,不顾大夫阻拦,生下了珩儿,后来没多久便病故了。”
沈若筠知道他娶了萧氏女为世子妃,却不知后事,“怪不得,你要带王珩一道北上。”
他若不带王珩一道北上,若有不测,萧家必挟幼主,控夔州路。
“知道有他时,我父王曾与我商议要不要留他。我想着既是我的孩子,就跟萧家没有关系。”王珩回忆旧事,“可当父王离世时,我才知许多事非我想得这般简单,若我也猝然离世……珩儿便是萧家用来控制夔州路的傀儡,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宁愿折自己寿数,来换他早些长大。”
“可他才三岁,你对他再严厉,也不能让他一夜长大。”沈若筠劝他,“我知道,他除了是你儿子,还是夔州路未来的主君,干系重大。可我觉得,你依着本心待他会更好些,不必谋此深远。你们之间应该有无话不言的信任,哪怕真有……”
她顿了顿,略过这句,“他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而疑你,会事事记得你的教导……便是你不在他身边,他想到你,也是如此。”
王世勋将她所言在脑海里细细过了,低声道,“听着很不错。”
下过雪的庭院,夜间有淡紫色的光晕轻拢,如梦似幻。
王世勋看着雪景,与沈若筠轻松闲话,“北上并不一定顺利,若真有意外,夔州军交由你调配。”
沈若筠心道自己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还是郑重应下此事,“你放心便是。”
她知道王世勋托付的并非夔州军,若真出现此局面,她愿接受王世勋的托付。
高承被王世勋的人恐吓,回辽后除了将沈若筠那番话带到,还极力劝说耶律璇用濮王女换回耶律肻。于辽而言,濮王女无关紧要,耶律璇立即同意用濮王二女换被俘的耶律肻。
王世勋恐其有诈,叫辽邦来使带两位郡姬到真定府换耶律肻。
许是知道王世勋有火器,辽人也未敢耍什么花样,恨不得赶紧带耶律肻回去复命。
来接人的是夔州军的副将王霆,他见两位郡姬形销骨立,满脸憔悴,便问她们:“你们谁认得汴京沈家的二小姐?”
赵玉屏今日与姐姐一道被送到此,本还有些惶惶难安,听他如此问,忙与他确认,“你说沈家?”
王霆见她知道,询问道,“你可是和安郡姬?”
赵玉屏点头,赵香巧问他:“你们是我父王的人吗?”
王霆不答,叫人牵了马车给两人乘,将人送去大名府。
沈蓟这两日都是跟娘睡的,分外满足,人像一只刚出锅的糯米团子,一沾上就甩不掉。沈若筠只能牵着她,一道去见赵玉屏与赵香巧。
一别也不算如何久,竟有些认不出这两人了。
她记得赵玉屏脸蛋一直是圆圆的,及笄后也没有变成鹅蛋。现在看她,下巴尖削,脸色蜡黄,憔悴至极。
沈若筠心下难受,叫人将赵香巧领去厢房休息,自己去见玉屏。
赵玉屏见赵香巧被人领走,还有些紧张,忽见一青衫女子牵着一扎双髫的小童进来,不是沈若筠又是哪个?
赵玉屏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阿筠?”
“是我。”
“阿筠!”赵玉屏又惊又喜,忍不住落泪,哽咽唤她,“阿筠……”
沈若筠上前拉她的手,细细端详,“可算是盼到你回来这一日了。”
“我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你。”赵玉屏呜咽,“阿筠,我好想你啊……”
沈若筠拿帕子替她擦眼泪,想她颠簸半日,就要带她去沐浴休息。入辽这般久,身上必有不少伤病,还得细细瞧了。
赵玉屏擦擦眼泪,却顾不上休息,有要紧事告诉她,“阿筠,我见到你姐姐了!”
第一百零四章 牵羊
“刚开始,我不知道她是你姐姐。”
沈若筠见她情绪激动,忙扶着她坐下,让她慢慢说。
“我们一到辽,就被他们要求裸着上身,身披羊皮。官家的脖子上还系了绳,由人牵着入辽人的宗庙……”
沈若筠听得双眉紧锁,想着赵殊像羊一样被人牵着,也必如羊羔一般任人宰割。
“后来,耶律璇那老贼就带来一女子,逼她看我们行礼。我听耶律璇责备耶律鸫没将你抓回辽国,不能叫你入宫时……才知道她就是你姐姐。”
沈若筠的手紧紧攥着,想到姐姐听他说那些侮辱自己、沈家的言语该如何锥心,咬牙道,“若攻至临潢府,我也要教他做阶下囚。”
赵玉屏回忆着辽国事,虽已不在辽,但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抖若筛糠。
沈若筠忙去握她的手,“别怕,不会再有这些事了。”
赵玉屏打了个冷颤,想到沈听澜,两行热泪连串滚落,声音也带着甩不掉的痛苦:“阿筠,你姐姐……”
沈若筠见她这副悲戚形容,心又跌入无边谷底,勉力克制自己,哑声问赵玉屏,“……那她还在么?”
“在!”赵玉屏拼命点头,“牵羊礼后,那些人叫着我们的封号名讳,如分财物一般瓜分宗女。耶律鸫看中了我,跟耶律璇讨要,见我不愿,便取了弓箭来,要射杀我。”
沈若筠已在王寿交代汴京事时,知道耶律璇这位二皇子暴虐成性,不敢想玉屏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
“我当时只觉得必死无疑了,北行至辽,每日都有被耶律鸫折磨死的女子。后来是姐姐拦了他,又与耶律璇讨要我。”
“她后来与我说,你给她写的信里总是提到我,故她虽没见过我,但也认得我。”赵玉屏咬牙道,“耶律璇这个老贼,同意她将我带走,也没安什么好心。他还总拿你来刺激她,她怕耶律璇真会抓到你,便动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只是怕连累我……”
赵玉屏想起沈听澜刺杀耶律璇时的情形,几度哽咽不能言,“她那段时日不怎么好,有时会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是自入辽便如此了。她起了杀心,却不让我帮忙,还将我送去下院,交到狄都知手上,做扫洒事。她与我说,若能活着就活着,说不得还能再见到你……”
“她没有毒药也无利器,”赵玉屏痛苦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耶律璇弄成重伤的,后来耶律璇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他们都说她被生殉了,我偏不信,耶律璇无耻,若真生殉她,必会叫人去观看,以此杀鸡儆猴。所以我便与狄都知商议,让他助我去做耶律璇的姬妾。我与他周旋许久,才套出些话来。耶律璇说不杀她难与旁人交代,但真要杀她,也得等他伤愈,再亲自动手。”
沈若筠听完赵玉屏所言,哭得如同一个泪人。赵玉屏想到这些事,也是泪如雨下,“阿筠……她牵念你。”
“我知道,是我来晚了。”
沈若筠放声痛哭,赵玉屏抱着她:“阿筠,我在辽国,曾无数次想过死了算了,可老天偏不叫我死,还叫我遇见你姐姐……我们尚能再见,你与姐姐也定能重逢。”
沈若筠重重点头,“是,我要叫耶律璇将她还回来……”
两人都在安慰着对方,自己却泪意滂沱。
因着沈若筠与赵玉屏说话,菡毓便将沈蓟抱到一边等着。沈蓟自见娘亲在哭,便在菡毓怀里不安地扭着要下去找她,菡毓小声安抚,“小小姐,再等会。”
此时见两人情绪不似刚刚激动,才敢放沈蓟下来。
沈蓟忙扑过去找沈若筠,糯糯叫她:“娘……”
沈若筠低头,见女儿伸着小手,就将她抱起来。
“哭哭……”
沈蓟拿自己的口水巾来给娘擦脸,沈若筠也由着女儿擦,又引赵玉屏去自己住的院子沐浴休息。
赵玉屏其实早见了沈蓟,只是刚刚无心话旁事,等沐浴后又来寻她。
沈蓟不惧生人,好奇地打量她,沈若筠给女儿介绍:“这是娘的好朋友,是你的姨母。”
“姨母。”
沈蓟学了两遍便会了,连声叫她。
赵玉屏蹲下身来,想抱抱她,又缩回了手:“初次见面,合该给个见面礼的,以后再补吧。”
沈蓟听不懂,只伸着小手索抱。赵玉屏见状,几番犹豫还是忍不住将孩子抱起来,又听她在耳边叫自己,声音甜糯糯的。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沈若筠一说话,嗓音也是哑的,她在桌上铺了手枕,“过来叫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