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人,再去忏悔,这不叫悔过,叫心虚。”沈若筠打断他,“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话了,说实话我是真不知,你怎会还有脸来找我?需要我提醒你么?我们早已和离。”
周沉嘴里喉间满是苦味:“阿筠,福金帝姬已将行宫事告诉我了,她说当年在行宫救我的人是你。”
“我当时若知道那人是你,是不会下河去救的。”沈若筠与他道,“那日,我以为河里的人是多络。”
“可这对我不公平。”周沉心下绞痛,“我若是早些知道……”
“便是早知道是我又如何?你要报恩吗?”沈若筠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可我与你,你们周家的事,并不只这一桩,你都不知吗?你们是怎么对我的?我嫁你,是因你与旁人私会在前,我也只当婚事是与你的一桩交易,可你母亲却想叫我不明不白地死在你们家;我去照顾周妤,你却借此将我关了,威逼我姐姐和亲辽国;后来又将我困在外宅,做你外室;便是和离,你还引辽人去我家庄子……我们沈家的人就如此命贱吗?”
她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周沉,这便是你的报恩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遗忘
“你知道手镯的事了。”
“是。”沈若筠想起旧事,若非险些命丧此物,便如笑料一般,“那时我还不认得此物,周夫人总叫我戴,我虽明白此物不可能真是什么对身体有益的物件,但也想着她是长辈,如何能叫她总是挂念此事,便回回见她都戴。”
“我知道周夫人不喜欢我,但是没想到她竟打算要我的命。”沈若筠自嘲道,“想来是你们周家觉得和离在官家那里不好交代,又觉得我是孤女,于是这般打算。若你丧偶,旁人就只会说是我命薄……可我再如何命如草芥,也不是你们能定我生死的。”
沈若筠其实每想到此事,都觉得周身蹿起寒意。若那时没撑过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周家。姐姐知道,会有多伤心?若是祖母还在,她本就身体不好,怕是都不能将此事告诉她。
周沉听到她说出旧事,忙与她解释:“我知道了此事,便将镯子销毁了。我本也不想瞒你的,可我……”
他顿了顿,“……我怕你借此事与我和离。”
“命都要没了,还不和离,我图什么?图你家坟茔修得好么?”
沈若筠懒得再与他废话,想着狄枫就要出来了,到时候叫他与沈家人,将他拖离医塾,再打一顿。
“阿筠,”周沉从自己革带上取下一把匕首,双手递给她,“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了……原想着等接回将军,就去守衣冠冢,了此一生的。”
似是怕沈若筠不知道那是什么,周沉与她解释,“那时我骤闻你去世的消息,也似死过一次了。我日思夜想,若是没有这些污糟事,我们定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白头偕老,死后也葬在一处。于是我便替你与孩子修了墓室,写了墓志铭,刻了石碑于墓前。等我寿尽,也会是我的百年归所。”
沈若筠听得一阵恶寒,又想周沉在那碑文上,必写她是他妻,再杜撰许多,不由皱眉:“周沉,我与你早已和离。”
周沉把那把匕首塞到她手上,“阿筠,若是我身死能叫你消气,你便动手吧。”
沈若筠不欲与他靠得太近,想叫人将他拖远些。
“阿筠,你动手吧。”周沉言语涩然,“这两年,我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能死在你手上,也算是种解脱。”
沈若筠握了那匕首,看着锋利的刀刃,想着捅他一刀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好在医塾门口行此事,或是别让他流太多血。
她正想着要捅哪处,忽听周沉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与你无关。”
“能不能让我见一面?”周沉哀哀叹道,手握上了匕首刀刃,移到自己心口位置,“阿筠,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
他见沈若筠下意识抿了抿唇,继续问她,“若是女儿,是不是很像你?”
“我说你怎么还有脸来寻我,原是你信以为真了。”沈若筠丢了那匕首,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我是有个孩子,但她是春日里出生的。”
“阿筠,你别拿此事……”
“那只是我死遁时编的假消息,专门拿来骗你的。你总不会自信到觉得我会生你的孩子吧?”沈若筠拍了拍胸口,“和离后,我只要想起你,就觉得无比恶心。”
周沉脸色灰败,眼中满是颓然:“是陆蕴的么?”
沈若筠心道横竖要请陆蕴教女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也不算如何离谱。此时可先骗过他,等陆蕴回来再与他请罪。
她欲点头间,狄枫却正从医塾里出来。他见了周沉在此,震惊之余忙挡在沈若筠身前,猛然扯过周沉衣领,“你怎么还敢来!”
周沉见了他,也是一惊:“怎么是你?”
他这几日来此,都是特意避开医塾的人,怕被她的人知道他来了此地,没想到竟见到了此人。
那年上元,也正是他,比自己早先一步跳入河渠,将沈若筠从河水中救起的。周沉还记得,对方的眉目间满是担忧。他查不到此人底细,又听安东说,沈若筠每次去明园,他都奉她为上宾,亲自接待。周沉猜测他对她有不轨之心,才将明园查封了。
“你……”他看看狄枫,又转头看向沈若筠,似是明白了什么,“你们……”
沈若筠见狄枫撸了袖子,忙与他交代,“拖远些再收拾他,别在医塾门口打。”
狄枫应了是,许是没忍住,对着周沉的脸便狠狠招呼一拳。他想打他许久,今日终能如愿了。周沉此时才明白,原来沈若筠刚刚在此,是在等他,双目猩红,与他厮打在一起。沈若筠见他们拳拳到肉,又怕狄枫吃亏,忙叫沈虎沈豹来帮忙。等周沉与他带的人均被擒负双手,摁倒在地后,沈若筠低头看了看他满是血污的脸:“你若真念几分过去恩情,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来打扰我了。你若再来,就别怪我见你一次,叫人打你一次。”
等回了长庚医馆,沈若筠还是有些坐立难安,狄枫包了冰块按在脸上消肿,又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听周沉提了孩子,就有些不放心。”
狄枫想起沈蓟,也有些担忧:“还是叫青州山庄多加防范吧。”
“他去青州我倒是不怕,横竖也进不去。”沈若筠揉着额间,“不过他今日阴差阳错误会了,想来是不会再来纠缠了。”
“为何?”
“他今日以退为进,不过是觉得我若刺了他一刀,便算清了旧账,又有了孩子……”
狄枫翻了个白眼,“他觉得你还能与他破镜重圆?他莫不是得了癔症?”
“他怕是就有癔症。”沈若筠见怪不怪,“算了,莫要提他了,各处都注意些吧,他也不会久在冀北的。见了便给他一顿好打,别在长庚医馆门前打就行。”
忙完医塾事,沈若筠与赵玉屏在真定府逛着各色小铺,买了好些物品,又吃遍了城里几家饭庄。她见赵玉屏脸上又露出几分熟悉的笑来,倒是驱散了些见到周沉的烦闷。
“你若是喜欢出来逛,就与林君说,多带些人,便来住几日也成。”
“那得与你一处才有趣呢。”赵玉屏笑道,“你不在,我才懒得来。”
两人在城里逛了两日,倒是再未见周沉或周家人。因着周沉提到孩子,沈若筠心下警铃大作,回去青州山庄时,就先去见了刘翰。与刘翰商定,若是周沉再来此与他打听,叫他“不经意”透露苏娘子的孩子春日里满周岁的消息给他。
回了山庄,又与林君交代了一番。
艾三娘这几日都在山庄里照顾沈听澜,见沈若筠回来,忙来寻她。
“怎么了?”
艾三娘问她,“你还要去西京道随军么?”
“夔州大军在那里,我自是要去的。”
“那将军……也与你同去么?”
沈若筠是希望姐姐能领军北上,最好是活捉耶律璇,交由她处置;可她又知道姐姐身体亏损厉害,留在山庄里更好些。
艾三娘见她犯了难,与她道:“你瞧见她手臂上的伤了么?”
那些伤痕,沈若筠那年与她泡在一个浴池里便见过了,只是不知如何伤的。
“那年我随她去冀北照顾老太君,便见她如此了。”艾三娘将自己的推测道出,“我猜是戍守边境压力太大,她也有撑不住的时候,遂才如此……”
沈若筠知道冀北军年年都艰难,不敢细想那时的姐姐肩上担子有多重,哽咽问,“三娘,这是什么病?还能治好么?”
“你别担心,此疾不算凶险。”艾三娘叹气,“好好养着,会好的。”
沈若筠点头,刚想细问艾三娘该如何照料,却见艾三娘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有个不好的猜测……”
沈若筠与艾三娘说完话,便去姐姐的院子看她。
林君在庄内给沈听澜布置的院子紧挨着沈若筠与赵玉屏、沈蓟住的葳蕤院,如汴京的沈宅一般,还叫东瞻院。
沈若筠进了院子,只见四下静悄悄,有些奇怪。刚刚听艾三娘说,阿蓟今日在姐姐这里,怎么如此安静。她放轻了步伐,走到窗前,好奇地扒着窗户往里看。只见里间的纱幕后,沈听澜靠在摇椅上,小心地护着怀里已经睡着的沈蓟。
沈若筠松了口气,又想进屋将女儿抱回院里睡去,让姐姐休息一会。
她正要进屋,忽见女儿似是醒了,小胳膊动了动。
沈听澜轻拍着沈蓟的背,垂眸看她,“阿筠醒了?”
沈蓟咿呀地说了一通话,沈听澜在一旁耐心地听着,轻拍孩子的背哄她。
窗边的沈若筠呆怔在原地,心口一紧,勉力克制那蓄在眼眶里的泪,悄声离开了院子。
眼泪迎着风一串串滑落下去,她的耳边又响起艾三娘的推测:“将军这样的,有可能会将一些不好的事忘掉……”
便是没听过此病,也不难理解。太过痛苦的经历,只有选择遗忘,才能活下去。
沈若筠又想到姐姐手腕上那道齐整的疤痕,她在辽国割过腕,不敢想到底有多痛苦,才会叫她这样的人,宁愿一死了之。
……
沈若筠坐在回廊上,靠着廊柱平复心绪。她觉得姐姐如果能忘掉辽地的事也不错,太过沉重的记忆,想不起来不是坏事。她还要请姐姐一道领军北伐,这样就算是没有忘记,也要记得北上伐辽之事,大仇终得报矣。
她想着此事,又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一幕——
她的姐姐也许会忘记许多事,却唯独不会忘记她。
擦眼泪的帕子已经湿透,可沈若筠却怎么也擦不完。
她在回廊待了好一阵,又回院子换衣净面才再去见姐姐。
沈听澜见是她来,看看她又看看抱着的沈蓟,笑着道,“你回来了。”
“嗯,医塾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沈若筠将女儿抱过来,“你也在这呢?”
沈蓟搂着她的脖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沈若筠与沈听澜都听不懂。
“看来还得多教教你呀。”沈若筠笑着将女儿递给菡毓,让她抱回院里去,与沈听澜说正事,“姐姐,北伐一事,你比我们都有经验,还得你带我们伐辽。”
沈听澜也有此愿,只是怕自己身体无法支撑行军,反而叫她分神来照顾自己。
沈若筠知道她的忧虑:“我与三娘商量过了,她也跟我们一起去,姐姐不必有后顾之忧。”
“劳累三娘了。”
“不劳累的。”
沈若筠在摇椅旁坐下,俯身轻靠在沈听澜膝上,沈听澜摸了摸她的发,也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姐姐,长庚布于天际,便会吸引周边的星辰,心甘情愿追随……不辞辛劳,九死无悔。”
王世勋自收到青州山庄的信,除了安排王霆领兵至下京道接人,还亲自候在军营入口处。
“将军。”
他见了沈听澜,忙与她行礼,沈若筠在一旁问他,“一别两月,王爷这里可好?”
“一切都好。”
他有许多事要与她说,却见沈若筠又折回马车处,将车上的王珩抱了下来,笑着与他道,“大半年了,总得见一见。”
王珩抬头看沈若筠,沈若筠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点了点头。王珩便学着沈蓟的样子,扑向日思夜想的父王。
王世勋也极想他,此时见儿子跑过来,忍不住将他抱起来,细细端详。他见儿子脸颊红润,等两人进了营帐,又与沈若筠道谢,“劳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