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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路滑难走,好不容易走过半道,远远能从半山腰看到村口那颗老槐树,天却飘起了小雨,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又渐大,多亏李霞细心带了两把伞,四个人分着,加快了脚步。
  李舒雪一路被陆正衍捏着胳膊走,身体紧挨着躲在伞下,但凡遇到特别滑脚的地方,他几乎搀着她半个身子帮她度过难关,两人的眼神难以避免地交汇了几回,拘谨的感觉淡了,彼此专心着脚下,无多言语,暗地里各自心慌。李舒雪适应了他的步子,后半程加快了脚步,一行人感到村口的时候雨势愈大,几双鞋子全都沾了泥巴,脏得不能看,李霞埋怨着天气预报,这不像是阵雨的架势。众人把鞋往草垛上蹭蹭,片刻不停往目的人家赶去。
  走上了村里的水泥路,李舒雪侧身看他一眼,陆正衍回看她,拿伞的手晃了晃,伞沿的水滴了他一肩膀,沁透了薄外套,他松开抓住她手,正过脸:“你家在哪?”
  “在前面。”李舒雪比他矮上许多,并列而行又低着头,陆正衍很难看清她的表情,他放慢了步子,继续问:“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
  “什么时候?”
  “很久了……”
  “我来干什么,看你吗?”
  李舒雪深抽一口气,“你以前来过两回,第一回是来骗我,第二回……是来毁我。现在第叁回了,不知道你又要干什么……”
  陆正衍愣住,伞又斜了,雨水往他脖颈上滚落,他抬起头,凭着记忆找到李舒雪家的方向,他不敢多看,视线轻轻掠过便匆匆移开目光,“是吗,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一次来。你,也是。”
  “我也是什么?”
  “没什么。”陆正衍匆匆停嘴,前面的李霞向他们指一处人家,那就是今天李舒雪要做思想工作的人家了。
  “这家的妇女李祈悯在A城碰到黑心的保姆中介公司,把她介绍到日本做保姆,她不仅没有赚到公司承诺的一年叁十万高薪,反倒在异国他乡碰到极其不好相处的人家,被雇主一家羞辱一年之久,多方寻求帮助才辗转回国,如今回国半年多了,还处在巨大的惊吓当中,再不敢出门工作,被家人撺掇着去市里做个简单的清洁工都撑不过叁天,只好回家来,成天窝在家里,动不动就掉眼泪,跟自己的丈夫打架,被自己的儿子嫌弃。”
  “她和她的家人都不懂怎么跨国起诉,村上也试着向县里市里律师求助,可是那些律师也都没有跨国打官司的经验,又要告黑心中介,更是难上加难,一来二去,一家子都没了信心,再也不提要打官司的事了,现在这件事从法律问题变成了他们的家庭问题,张祈悯越来越害怕,连律师都不肯找了,谁的话都不听。前些日子夫妻两个打得实在厉害,拿了菜刀,险些出事,警察也来过,村里实在没有办法,刘主任偶然问到我这,才知道我们也提供法律援助,托我一定帮一帮……舒雪,你肯定认识李祈悯。”
  李舒雪站在路边目瞪口呆,“认识,我不知道悯婶这半年这么难……”
  “是,我们都不知道,她丈夫不让主任到处说,怕丢面子。”
  “就是知道是你的熟识,我才没提前告诉你让你担心,现在我们到人家门口了,总要进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她宽心把事情交给我们,其实不管是黑中介还是日本雇主,不管再麻烦,我们总归能想办法告他们,但是她的思想工作很难做,担心麻烦,更担心白费功夫,就靠你了……”
  “好,悯婶她不是个难说话的人……我试一试,我试一试……”李舒雪紧张地攥紧布袋子,心脏跳到嗓子眼。
  “走吧,刘主任在里面了。”
  ……
  把李舒雪送到屋檐底下,陆正衍就没往里走,她忽然不习惯身边缺了个人,回身,他低低头,“我不进去,她见了没有用处的外人不便开口。我在外面等你,李舒雪,我想去你家看看,你给我指指方向。”
  “去我家干什么。”
  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伞面上,削弱了李舒雪的声音,陆正衍更为清晰地听见自己低声说:“去想想,我以前到底骗你什么了。”
  李舒雪心颤起来,不是因为暧昧的悸动,而仅仅是陈年的恼人的痛又忽然重新出现了,陆正衍不记得他做的孽,自然也不记得她当时有多傻,这也算好事一件。她呼吸加快,匆忙指了指方向,“这是钥匙,你想看,就看个够。”
  陆正衍多年以后又摸到了那把带着老铜锈的钥匙,那把会让他无茧的手沾染上穷酸气味的钥匙,他把钥匙揣进兜里,推推李舒雪的肩膀,眼神越过她,想起往日逢迎的日子,对着李霞和王律师脱口而出一句场面话:“祝你们成功。”随后,再次将眼神转回来,看向李舒雪的双眼,掠过她眼尾的疤:“我等你。”
  李舒雪跟着他们进去了,陆正衍转身往回走,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李舒雪家的破旧院子,他想看看李舒雪的床,更想看看躺在床上的李舒雪睡眼惺忪地醒过来,慌慌张张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鲜红的平安符,满怀期待地递给他,叫他先生,给他诚心的生日祝福。
  ——“一百个真心……!”
  那样大胆的告白李舒雪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说了,她可能确实也没有冤枉他,那的确是他循循善诱骗来的,但就算是骗来的又如何,也终究是属于他的,和别人不相干。
  他推开陈腐的木门,屋外大雨倾盆,屋内干燥安宁,周围的陈设简陋极了,他嗅到一股霉味,却并不妨碍他的兴致,他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卧室门口,他失去了一切表情,就静静地盯着那张结了蜘蛛网的木床,他抓着门框,越抓越紧,指尖都要抠进木头里去。
  他以为自己能静静地站在这里回忆,但是他不能平静,内心汹涌澎湃,不是积极的激昂情绪,而是他不承认的悲伤从心口子流出来,溢满了他的胸腔,压迫着他的肺部,他呼吸困难,渐渐曲下身子,弯下腰,到最后,那点薄氧只能维持他蹲下,直至坐下,仰起头靠在门框上,他像搁浅的鱼一样汲取空气。
  陆正衍总是了解自己重视男女的爱,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之处,却不了解自己此刻为了李舒雪,心头的无力感会如此强烈。在此之前,李舒雪是他想带回去的人,是他女儿的母亲,在这之后,他向自己坦诚,揭下他给李舒雪蒙的面纱,好让自己去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他接下去的生命当中必须存在的人。
  他以为自己这次还可以轻轻松松再次走进李舒雪的生活,也许需要配合吃一点点苦头,就能再次得到她的心——他饥渴着想重新得回来的东西,却没想到以往的甜蜜却击溃了他的信心。或许……或许他需要更温柔一些,要比以前那个“先生”还要温柔才行。他再也做不了李舒雪的先生了,只能做陆正衍,失了忆的陆正衍,可以让李舒雪平心静气接受他在身旁的陆正衍。
  “失忆”以来他依旧保持着高傲,忽然间他有点累,不想继续保持了……
  他爬起身,坐在沾灰的床上,不再嫌弃,慢慢躺下闭上眼睛,伴着雨水击打青瓦的脆响,他做着一场梦,浑身冒着热汗,他把手搭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没有平安符,空空如也。
  “陆正衍……”
  “陆正衍……”
  在一声一声催促的叫喊之后,他忽地睁开双眼,李舒雪柔柔的头发扫过他的脸,他立刻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比方才还要用力,李舒雪的身子往下沉了沉,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正衍沙哑的声音截断她:“小舒……”
  “你叫我……什么。”李舒雪浑身发冷,后脊僵硬,他却笑了,撑起身体,“小舒,‘舒心’的‘舒’。”
  “陆正衍,你都想起来了……”
  他蹙眉,一脸无辜:“想起什么?刚才齐盛跟我说,我以前喜欢这么叫你,我以为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她斩钉截铁,怀疑问道:“你真的没想起什么……?”
  他将她的一缕头发顺至她耳后,李舒雪惯性地撇过头去,他不生气,凑近了些,“你希望我想起什么?”
  “你……放开我。”
  “抱歉。”陆正衍立刻松手,坐直身体,愣愣的,“原来你不喜欢……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李舒雪,我就算忘了,我也能感觉到。”
  “没有误会,你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事情也做得清清楚楚。”
  “有没有你说了不算,事实说了算。”
  李舒雪被刚才那么一吓,还后怕着,抿抿唇懒得继续争执,撸起袖子,从布袋子里拿出条帕子,“雨不停,事情也没解决好,今晚我们多半走不了了,你让让,我把床好好擦一擦,等下去刘主任家拿被子过来……”
  “为什么不住他家?”
  “……多了一个你,住不下了。”
  他有些得意,“李霞让你和我住一起,她什么想法,不难分辨,你的同事是不是以为我们是恋爱关系?”
  李舒雪咬咬牙,“是你和王律师住这里,我和李霞住刘主任家……”
  陆正衍得意的表情跨下去,站起来,“我不和男人睡一张床。”
  “不能脏了刘主任家两套床被。”
  “我不和男人睡一张床。”
  “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睡车里。”
  “车停的那么远,陆正衍,你别闹了……让我赶快收拾一下,等吃了午饭我把床被交给你,你自己铺好,我们下午还要忙事情,顾不上你的。”
  陆正衍不说话,站到一边去,看着李舒雪去打湿帕子,一点一点仔细地擦着沾灰的床,一遍又一遍,又把家里的地扫了一遍,把周围的桌子也擦干净了,才拽着他的手臂拉他出去。她一边锁门一边说:“你和王律师睡一晚上不会有什么,他人很好的,也很爱干净,还是A大研究生,可能和你是校友……”
  陆正衍烦闷着,背过身去,“他来岐心多久了?”
  “他是岐山市本地人,断断续续在岐心做了一年多了,人很靠得住。”
  “我不睡这,除非你睡这里。”
  “你……”
  李舒雪撑起伞,举高些遮住他的头,他接过伞柄,“我是病人。”
  李舒雪不想理会他了,往刘主任家去的一路都没理他一句话,向刘主任介绍他的时候也是匆匆几个字带过。
  “是朋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陆正衍转头盯了她许久,没有任何困惑和不满,只是因为单纯喜欢看李舒雪撒谎之后不安又亏心的模样,难能可贵。
  他紧挨着她坐,吃饭夹菜,两个肩膀不时会擦碰上,李舒雪不自在地往旁边挪,可她旁边坐着王律师,另一个异性,她左右为难,还是选择不去打扰无辜的王律师,和陆正衍继续这种若有若无的触碰,一上午下来,她似乎也习惯了,只要不出格,她真的无意去争执。
  饭后李舒雪果真交给他一套被褥,“你铺好了别用脏衣服去蹭床单。”
  “你想让我脱了睡。”
  李舒雪闭闭眼睛:“我不管那些。”
  “我没有多余的裤子,而且,我不和男人睡一张床,单纯不喜欢。”
  她明知道陆正衍娇贵,吃饭都不吃外面的便宜餐馆,也从没留宿过她的破房子,可还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抬头望着他额头的纱布,她缓缓神,无奈,“你一个人在车里睡,晕过去没人知道。”
  “嗯。”
  陆正衍抱着被褥往屋子里走,也不知道答应不答应,李霞催促着她,李舒雪只好离开了。
  下午的思想工作依旧艰难,李舒雪把嗓子都说哑了,李祈悯还是犹豫,主要担心打官司的长久过程她坚持不下来,也不信任王律师,她拉着李舒雪的手一遍一遍地述说自己的担忧,却听不进去任何耐心的劝告,沉溺在自己破碎的世界当中无法自拔。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所有人都累了,还是没有突破性进展,气压低沉无比,众人明显都疲累了,李舒雪捂着脖子继续耐心地一项一项排解她的顾虑,王律师不时帮腔,但由于他是生面孔,李祈悯始终不信任他,无助地望着李霞和李舒雪,心虚又胆怯地望一望自己沉默的儿子和丈夫。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步,刘主任打断了李舒雪,让一行人今天先到这里,让李祈悯今晚把李舒雪的话好好想一想,明天他们再来。
  李舒雪扶额走出来,头疼,嗓子疼,外面的雨停了,陆正衍站得远远的,望着山上,那个方向有白马道观。
  他走近,“结束了?”
  她失落地摇摇头,“等悯婶好好想一想,明天再看看,来都来了,不能说不动就回去。我们先住一晚,小高和小希你……”
  “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陆正衍用下巴指指对面的山头,“听人说,那里有个道观。”
  “白马道观,村里人都信的。”
  他侧身,目光闪烁,“你也信吧。”
  李舒雪实在不想跟他讨论那个道观,摆摆头往前走,他追上去,“李舒雪……晚上我去车里睡,不让你为难,也不让我自己为难,行不行。”
  “不让我为难。”李舒雪挤压着肩胛骨,思索该怎么说严厉的话,可惜她不懂该如何疾言厉色训斥,憋了半天,什么也教训不出来,反而让他继续耍着赖了:“我不和陌生人睡觉。”
  “那你就去车上睡吧……”她毫无办法,后悔答应要他一起来,她宁愿在路上摔上几跤。
  就这样,陆正衍在饭后被抛弃,把他送出刘主任的家门,她便让他该去哪里就去哪里,陆正衍真往村口的方向走,李舒雪望着他的背影始终有些生气,原本不应该的,她根本不需要对陆正衍负责,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她不需要操心他的伤口,尤其他是一个那么坏的人,连失忆了都要来缠着她的恶魔。
  李舒雪讨厌自己的心软和多思,天彻底黑了,她躺在李霞身边,盘算着那个倔驴应该已经到了车里,她没打电话去问,没有问的立场,陆正衍不需要她操心,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办到,不稀罕她的关心。
  “睡不着?想到陆正衍了吧?”李霞问出她的心事。
  “其实挺奇怪的,他失着忆,脑袋上包着纱布,还愿意缠着一个他基本不记得的女人这么久,现在还翻山越岭跟你跑这么远,我看他不像失忆了,倒像是傻了……”
  李舒雪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叹气:“我不知道,陆正衍他很固执,以前是,现在也是……医生说他失忆了,没失忆的话,他也不是会愿意来这种地方吃苦的人……更何况,是跟着我,他没失忆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我装疯卖傻……”
  “不清楚你们——”李霞的话被打断,李舒雪翻身看自己响铃的手机,盯着屏幕上闪动的字,犹豫片刻,接起,“喂……”
  “李舒雪……”他用虚弱的声音叫住她,“李舒雪……”
  他的声音不对劲,像是病了,她心头一紧,坐起身,去拿自己的衣服:“你怎么了。”
  “你出来找我,行不行……”
  “你是不是脑袋不舒服,我给你找张医生。”
  “不要医生,你出来……”他对着风咳嗽,“你出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快速看一眼李霞,披上衣服往外去,看着院子前大片黑茫茫的田野,“你在哪儿,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我去叫张医生来。”
  他沉声:“伤口没事,我要你。”
  她夹着伞往村口走,估算着这里到车的距离,夹紧了脚步,忽地远处有亮光传来,村口老槐树下,青茫茫的视野当中隐隐显出一个小小的轮廓,她越走近,那个轮廓愈发高大起来,她胸口起伏,关了灯,人影变得更加清晰,她踩着路边上湿润的青草垛,走到他身边,鞋子都湿透了。
  “陆正衍,别发疯了行不行!”她走到他面前,终于忍不住怒气爆发。
  陆正衍打开手电筒的灯,灯光闪过他的脸,呆愣无措的表情直白地同他身后和黑暗融为一体,此刻他不确定自己在演还是真的出于心慌,他的手机垂到裤边,大部分灯光被大腿挡住,仅仅剩下一点逃过遮挡的残光,把他们之间照得微微亮。
  他缓缓把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伸到李舒雪面前,眼睫低垂,有些迟疑,缓缓说:“送你的。”
  “什么……”
  黑暗里李舒雪不确定他的掌心放着什么,她伸手去摸,她摸到温热的布,小巧的物什,以及陆正衍过度热的手心。
  他就着黑夜给他的勇气,握住她的手,把小小的物什夹在他们掌心之间,李舒雪开始发抖,他低下头。
  “我去敲道观的门,被守门的小师父骂了一顿,他说我有病,发疯,你也这样说。”
  李舒雪张张嘴,皱皱眉,手指尖搭在陆正衍的脉搏之上,那里很热,鲜活的生命力跳跃着,击打她的指尖。
  她摇头,抽手:“你是疯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东西放进她手中,蜷起她的手指,“我给李舒雪的平安符,我祝她平安。如果这就是平安符的全部功能的话……”
  李舒雪被烫了一下般手心灼热,面色却有些冷,她试图用严肃的表情抵抗着皮肤上逐渐升起的暖意,“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
  “我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