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妙皱眉:“不止如此,若仅是中州那边封锁灵气,倒也没到不可回转的地步,但我疑心当年遗留的魔修余孽也在发力。这几年并无大灾,纵使有些苛捐杂税,那也是历来就有的老问题,怎么竟突然催生出这样多的死境吞吸灵气,甚至连些百年前的东西都被翻起来作祟。”
她有些烦躁,不过是普普通通出个远门,再回来时却见自家前院被翻得一塌糊涂——就像凡人说的那样,当你在院子里被一个兔子洞绊倒,就说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了上百只兔子。
钟妙只想把这些兔崽子连窝掏出扒皮去骨。
柳岐山知道她心中急躁,伸手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
“不着急,妙妙,”他仍是不急不慢的,“中州那边同魔修暗通曲款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如今你既然有了徒弟,索性带他去育贤堂念念书。”
钟妙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师父你的身体……”
“唔,这倒不打紧,”柳岐山打断她,“你这次寻来的药很好,为师将它炼了,怕是能活到你飞升呢。”
钟妙最怕师父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她这些年在外头打生打死,不要命地挨个闯秘境,不就是为了能找到根治柳岐山的秘法。她对着师父发不出脾气,只瞪着他,眼眶却红了。
苏怀瑾平日里总是嘴上嫌弃师妹,一看她这样当即就慌了,连声道:“你别听师父浑说,家里还有师兄在呢,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催道,“师父您快别逗她了,师妹就是个实心眼,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钟妙气狠了,别过头去不说话。
柳岐山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改口道:“妙妙?好妙妙,是为师的不是,别气了,你徒弟还在这呢,嗯?怎么说哭就哭,还是小孩子脾气。”
他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后脑勺:“你还这样年轻,何苦耗在我这个老人身上,”又被瞪了一眼,“好好好,我说错了,为师一定保重身体,都听妙妙的。”
闹了这么一出,师徒三人也没心思继续分析。钟妙捏了捏鼻梁将泪水逼回去,正准备喊徒弟起身,又听师父叫她。
“年纪大了果然爱忘事,竟然忘了带你徒弟拜见太师祖,”柳岐山笑道,“不如让他随为师走一趟,晚些时候再送去你那。”
作者有话说:
别人看钟妙:夭寿啦那个杀胚又来搜刮啦!
钟妙看自己:一心求药的病人家属。
别人看柳岐山:我超,千年一遇柳剑尊。
钟妙看柳岐山:您咋这么叛逆呢?
第11章 、他是还未长出獠牙的狼犬
钟妙这才想起还有这码事。
她是师父半路捡来的徒弟,没走过什么正经宗门拜师流程,对那些上谱刻碟的事一概不清楚,入门后也只是对着师祖的画像拜拜,再敬一盏茶,这就算是认在名下了。
到她自己收徒弟的时候就更是随意,直接摁头叫了声师父,什么程序也没走,这就算是了。
钟妙自己懒得折腾,但师父愿意带着顾昭去见见师祖,她还是很高兴的。就像捡回家的猫猫收到了父母送的小衣裳,既然拜过师祖,顾昭就不只是她一人的徒弟,从此钟山正式将他纳入庇护之下。
她知道这是好事,于是向顾昭挥挥手,示意他跟着师祖前去。
师祖的画像放在草堂最深处的屋子里,钟妙还是刚被捡回来时见过一次,只记得是个很明艳的女修,就算只是幅画像,也能看出她开朗爱笑的性子。
据师兄说,钟妙与师祖眉眼间极为相似,他们暗自揣测这正是钟妙每次发现师父酗酒,靠一双眼睛就能将师父盯得坐立不安的缘由。
顾昭得令,心下忐忑,他在早年的流离失所中锻炼出野兽般的直觉,因此即使他还未曾单独与师祖说过话,但已隐隐能察觉剑尊远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是个和善长辈,且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缘由,使他望过来时,眼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
但师父既然开了口让他去,那顾昭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摸了摸胸前的兽牙,到底跟在师祖身后一道进去。
柳岐山态度还算和善,一路轻声问些问题,例如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可有什么亲友,又是如何与钟妙相识。
顾昭一一恭敬作答,行至深处,他们来到一扇乌木门前。柳岐山停顿片刻,推开门领他迈了进去。
一进门,便觉幽深寂冷,方才饭堂内的和乐融融随着光亮一道被抛在门外。
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合上。
屋内只一张小几,一副挂像,并蒲团若干,既无香坛,也无烛火,唯有夜明珠幽幽照亮,显得比凡人的祠堂还冷清些。
柳岐山读懂了他的神色,淡声道:“她不喜欢那些,你若有心,摘些时鲜花草就很好。”
顾昭点头应下。
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向太师祖叩首。
柳岐山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不想打扰此刻,只站在身后等他再拜结束,似有出神。
顾昭起身,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敢问师祖是有什么要指教小子的吗?”
柳岐山恍然回神,轻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乖觉,跟本尊来此处不怕么。”
顾昭道:“小子一切听从师父教导。”
柳岐山嗤笑:“不用耍些小聪明,本尊确有一事要同你说。”
他定定看了挂像片刻,问道:“你可知什么是先天圣体。”
顾昭自然不知道。
柳岐山本就不指望他回答,道:“一千年前,妖魔出世,衍星楼第三代楼主顾无名自废修为作出预言:天下大乱在即。当时修真界还算有些骨气,于是群策群力,召天下豪杰共渡浩劫。并起摘星大会,无道法种族之别,择其优胜者进育贤堂,共宗门弟子一道养育,作战备力量。”
“而其中有一志士,为解围城之困,以身祭天,竟一力破万千魔物。”
柳岐山笑了一声:“那就是第一个被发现的先天圣体。”
顾昭听至此处,已有汗毛倒竖之感。
“世殊时异,以身卫道的死了个干净,蝇营狗苟的却活了千年。修行没什么能耐,场下倒很有些功夫,加之岁月漫长,如今竟长成些参天大树,勾结起来学凡人玩些权术制衡家天下,正清宗就是其中翘楚。”
他顿了顿,道:“四百年前,衍星楼从故纸堆里找出了那则预言的下半句——想破此劫,唯有天生圣体。”
“世上许多劫难,往往自人心而起。”
“既然当初能以先天圣体祭天破局,那么如今自然也可以,能杀一人救天下,又何必费那么些功夫,打破好端端的太平盛世,”柳岐山闭了闭眼,“那个被选中祭天的,正是你太师祖。”
被魔修围攻,被正道抛弃,魔修要杀她立威,正道贪图她一身血肉,所以她死了,对外只说困战中不敌陨落——如果不是他不甘心追踪过去,找到那一方沾了血的传讯玉符。
她临死前还在嘱咐他快逃。
画像中的清丽女子仍是一副笑颜。
“妙妙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柳岐山转头看向顾昭,“你应该明白本尊同你说这些的缘由。”
顾昭睁大眼睛,他听见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咚咚,咚咚。
“我是那个先天圣体?”
柳岐山垂眼看他,像是悲悯,又似乎觉得荒谬。
“不错。”
顾昭神思不属地出了门,柳岐山没有送他。他走了几步回头望去,正瞧见柳岐山弯了腰用袖子细细拭去案几上的浮尘。
很突兀的,他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世人口中的无上剑尊,看起来却像枝将折未折的枯木。
钟妙在院子里练了套剑法,又沐浴换了身衣裳,连今日买来的大小玩具都整齐摆放在顾昭床头,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却还没回来。
她正准备去草堂看看,就见小孩嘎吱一声推开了门,看着脸色竟有些苍白。
不应当啊,钟妙挠挠头,师父有这么吓人吗?
顾昭混混沌沌向前走着,被双温暖的手搭在肩上。
“怎么了?”钟妙弯下腰看他,“被山上什么东西惊着了么?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顾昭仰头看向钟妙的脸,脑子里回响着柳岐山说的话。
“五百年来,修真界再无人飞升,所有人都在渴求一个契机,一旦被发现,天下无人护得住你。”
“你师父的性子想来你也清楚,如真有这一天,她就算折了自己也会挡在你前头。”
柳岐山问他:“你要她因你与天下人为敌么?”
钟妙见他迟迟不答话,笑意也淡了,蹙着眉伸手探他的后颈,又摸了摸额头,柔声问:“没事的阿昭,师父在这里,别怕,告诉师父发生什么了?”
顾昭仰望着她,像是仰望自己的命运。
柳岐山当然不可能看着自己徒弟送死。
到了他这个境界,自然看得出顾昭受过魔神污染,只是程度尚轻,想来未曾下手,再过些日子就能消散干净。但既然敢动这个心思,就不适合放在钟妙身边。
上古秘境灵气浓郁,人迹罕至,顾昭既不用担忧被人抓了做药丸子,也能借助秘境快速进阶,他乐意修仙就修仙,乐意修魔就修魔,只要别影响钟妙,柳岐山管修真界去死。
何况又不是关一辈子,只要达到元婴,自然就会被踢出来,顾昭没理由拒绝。
唯一的要求是从此不许提与钟妙的关系。
“我没事的,师父,”顾昭蹭了蹭钟妙的手腕,“只是听师祖讲了当年摘星大会的事,真骇人,要是我不能进育贤堂,岂不是给师父丢脸。”
“这种小事也值得吓出一身冷汗?”钟妙哭笑不得,弹了他额头一下,“放心吧,只要你愿意去,师父作为客卿长老还有个入学名额呢。”
顾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像每一个这样大年纪的少年一样好面子:“师父教我修行吧!我不想靠师父进去,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师父的徒弟无能。”
他拒绝了那个完美而诱人的提议。
“小子明白剑尊好意,”顾昭在柳岐山如渊似海的威势中咬牙喊道,“但小子已发誓为师父效死,此生绝不毁诺!”
如果说钟妙面前的柳岐山是头懒洋洋的布老虎,任由徒弟们藏他的酒灌他的药,就是跳上他背来滑滑梯,也只是温声让他们当心摔着。
那么此刻,面对不知好歹断然拒绝的小辈,正如猛兽睁眼宝剑出鞘,柳岐山不必作什么威胁,因为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能从那獠牙的腥风间嗅到尸山血海。
顾昭鼻腔中已满是铁锈味,但他仍倔着骨头不肯退缩,一双眼睛锐如锋芒。
柳岐山定定注视了顾昭片刻,这是他第一次将他看进眼里。
“那么,”他突然笑了,“你最好记得今日这些话。”
柳岐山给了他一道禁制。
这道禁制会将他的灵气运转压至十余其一,有如道道枷锁束缚过于宽广的筋脉,汲取封印其中灵气,无论有心人如何探查,也只会认为他是个稍有些天赋的凡人。
而代价便是无时无刻不处于灵气冲击筋脉的剧痛之中。
当然,这痛楚是有回报的,只要他能坚持下去,那么有朝一日解开禁制,瞬间返还的灵气能短时间内将他抬高数个境界,甚而比之顺风顺水修行的其他先天圣体还要强上许多。
顾昭并不认为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他其实并不擅长高兴,也没什么爱好,更谈不上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