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接过船票一看,在底部摸到个极隐秘的凸起。
这是妙音坊的客人。
既然是主家的客人,带个孩子也不算什么,船长点点头,到底放他们过去了。
顾昭将少年带入包间便松开手,只管蹭到钟妙身边贴贴,少年低垂着头站了一会儿,忽然冲到钟妙面前就要跪下。
可惜跪到一半,被人拎着领子提溜起来。
顾昭警惕地盯着他:“本君警告你,小子,不许来这套!”
少年激动起来,一双手使劲比划,可惜他学手语时间尚短,本就不记得很多词汇,此时更是表述得七零八落叫人看不明白。
钟妙看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少年越发着急,张口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口腔内黑洞洞的,竟是叫人剪了舌头。
钟妙瞬间惊得坐直。
她曾听过,在世家大族中有一套极残酷的私刑,用于处置被放逐的族人,今日却没想到在一个半大少年身上看见。
顾昭一见她的神情就暗道糟糕,钟妙是怎么一个心软又过分责任心重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当年他不也是钟妙看着可怜捡回去的吗?
他像只发现主人在注视另一只幼犬的狗子一般警惕起来,恨不得当场将这小子丢下船去,越想越气,干脆黏糊糊扒在钟妙身上试图挡住她的视线。
钟妙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小心思,好容易腾出只手摸摸头,又勉强从储物袋中掏出个令牌丢给少年。
“你叫李鸣泽是不是?我已同他们说过,若是你在央朝遇到什么难以处理的困境,只管找一家有标识的店进去给他们看这道令牌。”
少年接过令牌,忽然深深鞠了一躬,比划着:【若有来日,我必结环衔草以报。】
钟妙笑了:“这倒不必,若是你将来遇上有谁深陷困境,愿意费些余力搭救一把就算对我报答了。”
少年定定注视着她,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又过了不多时,飞艇微微震动,央朝到了。
自百年前裴青青接手央朝以来,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块古老大陆上产生。
央朝民间贫瘠,皇室却堪称豪奢。裴青青入主后直接下令将私库打开,又与仙盟搭线开放船坞,许以重利招揽不少擅长种植与造房的散修。
虽说中州的修士普遍瞧不上凡人,但那大多是些宗门子弟,如他们这种散修,只能算是摆不上台面的旁门左道。
如今又有钱花,又得人尊重,去哪里讨生活不是生活?干脆来了央朝。
刚来的散修里也不乏混了些心思不正的,叫裴青青抓住典型杀了一批,仙盟又敲打一二,如今也老实下来,与凡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师徒二人自长街走过,钟妙倒没什么感触,顾昭却能察觉出其中所用心思之巨。
他们正行走在王城中,顾昭忽然指着一处轻声道:“从前我就是在那里做工。”
那是极不起眼的一道窗户,若不是顾昭指出来,钟妙甚至不会在那上头多停留一秒。
小小一枚气窗,不到成人巴掌大小,嵌在深灰的墙面上,被这高门大院压在角落,如同一只小小的孩童的眼睛。
“我够不着那道窗户,却能听见墙外孩子们奔跑的声音,那时候我就想,若有一日我能出去,也要看一看外面有什么值得人这样拼命地去追。”
顾昭望着它,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师尊,能遇见您,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桩事。”
钟妙拍了拍他的肩,顾昭却歪着头看她,是孩子一样顽劣的笑:“弟子现在知道有什么值得人豁出命去追了,却不知弟子这次够不够幸运,能不能追到月亮。”
这小子……
钟妙敲了他一脑瓜,几步向前走去。
顾昭只管黏在她后头,一会儿说“哎呀师尊您敲我好疼”,一会儿说“师尊您要不要买胭脂”,一会儿不知打哪儿买了只糖老虎巴巴地盯着她要她收下。
王城中的居民向来行动端庄,两人这么黏黏糊糊地走着,又都佩了剑,几乎把“我是外乡人”写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被城中禁卫拦下带走检查身份。
钟妙已有百年没见裴青青,当初这三个孩子一道长大,论理也应当见上一面,正琢磨着怎么传递消息,就见走着走着,竟是往内城去的方向。
有个机灵的小黄门守在门口,向诸人深深作揖,引着他们继续向里走。
一路都是宫中少有人经过的暗道,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自后门绕进殿内,正瞧见裴青青匆匆从外头赶来
时过境迁,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裴青青自然也不是当初模样。
五官中还残留着些小时候的影子,然而冠冕沉沉压着她的眉眼,令人望去只觉如渊似海。
她看着已经是一位帝王了。
央朝从没有诞生过女帝,央朝也从没有哪任帝王在位百年之久。两厢叠加下来,竟让世人无法评说,提起来只会说——“那位陛下”。
治大国若烹小鲜,但厨师好歹能休假,做皇帝却是年头年尾没完没了的苦差事。
待小黄门退下,裴青青将冠冕摘去丢在一旁,伸手使劲揉了揉脸。
“压得头皮疼,”她低声抱怨起来,“还好修士不容易脱发,否则今日便要秃着头见少山君了。”
钟妙在一旁望着她笑:“倒也不是没有脱发的修士,看你情况还好,不如下回我托玉丹谷的师姐们给你做点捎来补补。”
裴青青当即点头:“好,正巧昨日见着替朕试药的小黄门有些秃了,他吃着也好。”
说完这句,她自己却愣住了,面上露出个苦笑:“抱歉,朕,我,我说惯了。”
她被困在这王城中太久,快要忘了当年在育贤堂时是怎样的肆意妄为。
忽然听见咚咚咚响,有人在外敷衍敲了三声就推门而入,小黄门追在后头一叠声地喊,他只管嘭地将门合上。
“少山君?昭弟?你们来得正好!”郑天河就算过了一百年也是雷声一般的大嗓门,“我许久没同人比过剑了,这儿的禁军打起来束手束脚的实在不痛快!咱们什么时候打一场?”
他这话一出,殿中的人都笑了。
郑天河这些年走的都是体修的路子,分明早年看着还挺像个翩翩富家公子,如今叫旁人一打眼望见他这魁梧身形,怕是要怀疑打哪儿来的将军。
他这百年也确实在主管兵事,央朝自百年前下决心清缴邪道,裴青青需坐镇中央走不脱,郑天河便天南地北地将这群人挖出来打,百年坚持下来,也算颇具成效。
郑天河见他们笑,自己也笑了起来,正要搭着顾昭的肩向外带,就听门外又轻轻叩了几声。
是小黄门去而复返,守在门外回禀道:“陛下,崔家主君向您求见,已守在主城外了。”
裴青青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朕知道了,今夜恐有阵雨,叫他早些回去。”
那小黄门似乎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裴青青已邀着钟妙他们一道向殿外走去。
登基百年,裴青青仍然留在自小长大的未央宫。
未央宫距离大殿有些距离,小时候每当她闹着要父皇留在未央宫陪她,旁人总劝她“殿下,这不合规矩”,或是吓唬她“若是让太傅知道,明天又要说您”。
但她在未央宫住了百年。
没有人劝她不合规矩,也没有人说她过分任性,她那时候才知道,若是一个帝王当真想要得到什么,无论如何总是合规矩的。
裴青青回来的那年,母后还尚在人世。
她教会裴青青如何利用朝臣之间的争斗站稳脚跟,如何看透忠诚背后的野心,如何宽容大义背后的私欲,甚至亲自前往崔家同家主长谈,最终说服母族站上这艘新船。
只是百年时光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
裴青青从思绪中回神,顾昭已被郑天河强行拖着向前院去了,钟妙坐在她身旁,正笑盈盈望着两人打闹。
这些年大家都变了,少山君却一如从前,裴青青望着她,仿佛又回到当年同好友在育贤堂为一场考试熬夜背书的时光。
“百年不见少山君,如今您一切可好?”
“自然是好的,”钟妙回头望她,“你一切可好?”
裴青青却说不出一句安好。
她从回到央朝的那天起就对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心知肚明,她自以为已经做足了打算,却不知道一百年原来有这样难熬。
钟妙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辛苦了,过得不大容易吧?”她这么说。
裴青青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最终只是低声答道:“或许,但还算不错。”
若是做一位昏君自然很有意思。
央朝繁荣数百年,上层早就沉浸于奢靡之风,只要她愿意玩,大可以从年头玩到年尾不重样。崔家也乐意见她玩乐,若是玩乐到一半还愿意同他们崔家的郎君有一二子嗣就更好。
但裴青青想要的不是这个。
她一路摸索着前行,十年,百年,她的母后去世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也去世了,曾经教养过她,对抗过她的人都去世了。
有时候她会错觉自己正推着巨石向山上攀登,但她不知道终点在何处,只知道一松手便会见巨石滚下山去。
背负枷锁行走百年,连自己也长成枷锁中捆绑的一个符号。
钟妙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向顾昭喊道:“阿昭!我前几日得了一柄好匕首,你们俩若是谁赢了,今天就能将这匕首拿走。”
顾昭本来懒洋洋的只管躲不管打,正溜得郑天河难受,一听这话瞬间兴奋起来,一手持剑一手画阵,显然是准备好好打上一场。
郑天河被阵法绊住脚挨了两下,当即大叫起来:“青青!青青!你也说点什么啊!”
裴青青被这憨子逗得直笑,心里那点郁气也散了。
她同钟妙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山君这次来央朝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钟妙本就想找她帮忙,只是这件事若是说出来实在怎么问怎么有些奇怪,因此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见她问得直接,干脆也坦白了回答。
“确实有一桩事需要你帮忙,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破败后留下的荒宅?”
这也是钟妙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
修士活得太久,过了数百年才堪堪传了几代,符合乌衣草要求的大族本就少有,就算当真有那么一两个,随着白玉京当年的覆灭也死得差不多了。
但若是换了凡间界,那就容易多了。
当今凡人寿命不长,能活到五六十已算不错,即使世家大族的条件好一些,但总体就这么个状况,也超不出太多。
加上凡间界有皇室在,政权更替间杀那么一两个也不算罕见,若是顺着从前世家大族留下的宅子搜一搜,说不定能在阴暗不见光找到那么一两株。
当然,钟妙心里也清楚这思路听起来实在有些异想天开,毕竟乌衣草生得娇贵,谁知道这些年没有什么流浪汉或是猫猫狗狗碰过?
但作为此界主神,只要有可能存在,她就能抓住这可能获得。
裴青青细细听完缘由,她在权势中心活了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此事紧要,当下安慰道:“少山君不必着急,此事倒也并不算难,世家祖宅都有记载,明日去府库中翻一翻便知道了。”
两人低声谈话间,之前那个小黄门又札手舞脚地过来,怯怯地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小黄门是裴青青十年前捡的,年岁尚小,裴青青在王城内呆久了,难免想找点属于自己的事做,干脆将他留在身边养大。
但或许她实在不会养孩子,如今十多岁了,还是做事很不稳当,遇上些事就慌张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