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引迷迷糊糊想着,头一歪陷入梦乡。
钟妙注视着他昏睡过去,小小松了口气。
方才她急着打散怨念,匆忙中暴露法相真身,眼眶正流淌着融金一般的愿力,若是叫师兄看见了,当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
昏过去也好,师兄伤得这样重,睡着倒比醒着舒坦些。
她托住苏怀瑾后脑,将他向自己膝上扯了扯,伸手搭在他颈部,轻轻倒抽了口气。
钟妙从来知道自己这个师兄是个狠角色,却没料到有一日他为了复仇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浑身血液竟是抽得一丝也无,就靠些灵力勉强吊着口气。
修士虽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但这样油尽灯枯的状况若是不快快缓解过来,恐怕于寿数有损。
左右现在师兄也昏过去了,钟妙干脆放弃伪装直接抽取天地愿力。
黄昏已过,一轮新的太阳却于黑暗洞穴中升起。
仿佛群蝶逐花而至,无数金色光点自四海八荒而来,涌入洞穴深处。
光点落在天机引残破的躯壳上如一场最温柔的雪,缓慢修补着筋脉与血肉,又有灵火自肺腑中点燃,灼烧驱逐着残留的邪气。
魔君刚刚将那群正清宗的修士狠狠耍了一通,正行走于洞穴中,准备同钟妙吹嘘吹嘘自己的机智。
钟妙虽不许他动手杀小弟子们,却没说不许杀这群元婴。
他琢磨着带得足够远了,故意使了个法子用幻境将他们诓骗进泥沼中,现在怕是连骨头都已被灵兽嚼碎了吐出来。
既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又成功解决了敌人,这算不算一种因地制宜?
魔君美滋滋夸奖自己又活用了一个成语,向里一探头,却见洞内满目火光。
灵火顺着石壁蔓延,那些凝聚着恨意的画像与棉线在火中燃烧,渐渐脱落飘零,于半空中熄灭化为飞灰。
血池蒸腾上升,诅咒的黑雾在其中不甘盘旋,最终被灵火一道烧成灰烬。
而钟妙正跪坐于这光明的中央。
仿佛整个洞穴都是她至高而明亮的殿堂。
烧尽一室邪气后,灵火缓缓熄灭。
钟妙摸了摸天机引的脉搏,确认平稳后向洞外望去。
“呆着作什么?”她轻轻笑着,神色疲惫而温和,“辛苦你跑一趟,我们回去吧。”
回到魔界后,钟妙直接将师兄塞进了柳岐山的院子。
要她说,师兄敢这么瞎折腾自己,多半是因为没怎么挨过师父爱的教育。
没看主世界中师兄多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别说放干血这种吓人的操作了,就连钟妙有时贪凉多喝了冰酒还要被他念叨。
反正这数十年师兄是别想在外行走了,不如送来同师父做个伴。
柳岐山垂眼写完药方,一抬头就见那剑修趴在窗上探头探脑往里看。
这么大的人,怎么做事还带着孩子气?他本来心情沉重得厉害,见她笑盈盈地朝屋内挥手,自己也没忍住笑了。
钟妙撑着窗框跃入室内。
她从没见过师父用医术,一时看什么都新鲜,小心打量了眼师兄背上颤抖的银针,急急问道:“柳先生!师,苏怀瑾他,问题应当不大吧?”
柳岐山点点头,钟妙顿时高举双手小声欢呼起来。
她松了口气,又去打量师兄面上的银针。你别说,她从来只见过师兄衣冠齐整的模样,苏怀瑾这人最是要脸,醒来发现自己这么副样子不知该多害臊。
刚刚还急得不行,现在又开始拿留影石拍照了,柳岐山摇摇头,实在想不出这个剑修到底是怎么与他们有的渊源。
对徒弟的身世,柳岐山一直有些猜测,但当年柳惊鸿被逼祭天事发突然,他压根来不及返回门派安顿徒弟,本想着看在他血脉的份上正清宗也不会做得太难看,谁知还是逼到了这个地步。
方才钟妙背着苏怀瑾进来时,柳岐山险些以为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好在还有呼吸,仔细探查一番,体内的情况比柳岐山预料中好上许多。
断裂的筋脉与血管都已接过一回,虽说手法粗糙了些,但也勉强够用到伤势愈合。
至于体内本应有的邪气与怨念,也叫这位剑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拔除,只要静静养上一阵子就能缓过气来,到时候再重接筋脉,叫这小子好好长一长记性。
魔君说过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
“若她愿意留下来帮你,必能使你得偿所愿。”
柳岐山自诩不是什么迂腐的人,这么些年光是为师尊置换筋脉就不知取了多少性命,但唯独对上钟妙的双眼时,却仿佛望到了师尊。
若他们也能有个女儿……
因此再三踟蹰无法开口,以至犹豫到今日。
他见钟妙很是好奇的模样,低声问:“你很喜欢医术么?”
钟妙笑嘻嘻回头:“倒也没有,只是没想到柳先生有这样好的医术。”
柳岐山笑了笑:“不学医术也好,若是我当初学了剑术……”他换了话题,“我教你一招有意思的好不好?”
钟妙的眼睛亮了起来。
柳岐山取出人形木偶向她示意:“到了元婴,修士就能弃躯壳逃跑,或是做鬼修,或是夺舍,多年后卷土重来,实在麻烦得很。”
钟妙狠狠点头。
柳岐山笑道:“我听说你有很好的箭术?若你再遇上这样的情况,只需以灵力封住这个穴位,”他指了指,“就能将神魂封在体内,无论是烤是灼,他都逃不脱了。”
钟妙简直要双手鼓掌了。
为了确保她不记错位置,柳岐山直接将昏睡不醒的徒弟当作了演示,捻住其上的银针向下一扎,就听苏怀瑾睡梦中嗷的一声喊叫起来。
钟妙望着柳岐山毫无波澜的脸,深深为师兄将来的日子感到了担忧。
她小心弹了弹那枚银针,偏头向柳岐山笑道:“从前我听人说有一字之师,柳先生教我这么有用的法子,论理也是我师父了。”
这哪里算得上?哪里有化神期修士拜元婴期为师的?
柳岐山本就心中惭愧,正想拒绝,却听钟妙又笑着说了一句:“做徒弟的自然要为师父解忧,我听说师父一直在找人看一种绝症,或许我能治好呢?”
她的眼神清明温和,柳岐山却觉得仿佛被看穿了所有秘密。
钟妙微微笑着:“师父不必有所顾虑,这本就是我应做的事罢了。”
他望着钟妙,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一夜之间,中州上下皆披缟素。
世家刚与正清宗达成协议,哄得正清宗将秘宝拿出来寻人,未曾想人没寻着,自己的人手却死了大半。
且不是派去送死的那些筑基期弟子,全是元婴以上的精英!
若说元婴修士还能靠后续资源堆几个上来,脸面却是再找不回了。
当年围攻衍星楼的人手不少,数百年后许多都已不中用了回家养老。
这群人被有意分散在中州各处,本是为了避免被人追查,没料到这天机引竟用了这样狠绝的法子。烈火烧起来时,有几个胆小的当场打滚求饶,大喊什么“冤魂索命”。
不少人亲眼目睹当时的惨状,又因着牵扯甚广,一时拿不出什么统一口径,待回过神来,流言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
还有些不要命的情报机构为了向顾客体现自己的消息灵通,竟直接将当年衍星楼旧事挖出来贩卖。
眼下风言风语传遍中州,世家与正清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奈何谈了几场都只是互相推诿。
世家指责正清宗办事不力,正清宗指责世家撤军迟缓,加上还被偷了个乾坤棋盘——当年到底正清宗偷偷昧下多少宝物?乾坤棋盘如今又到底落在谁手中?更是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魔界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钟妙自那天回来后,除了每日增加一个探望师兄的流程,又回到了往常的生活中去。
照例是晨起练剑,只不过如今还要带着个师兄一块练,他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若不想将来数百年都只能关在魔界数蚂蚁,最好还是将剑术捡起来为妙。
用过早膳,就该带魔君念书了。
魔君这次回来之后格外的乖,连那些油嘴滑舌也没了,每天乖乖地练字背书,让钟妙瞧着十分满意。
这一日,钟妙注视着魔君写完又一张字帖,随口提道:“你这两天倒是很乖,我听师父说你有个礼物给我,是什么?”
魔君一听她开头就觉不妙,听到“礼物”二字更是大惊,手一抖就要写到纸外头去。
钟妙扶住他的笔,偏头打量了他两眼:“不对劲,你这小子藏着什么事?”
魔君只觉口中发苦。
他算是看明白了,钟妙当真是位钢铁一般的正人君子。
从前他回味顾昭的记忆,只觉得钟妙如水般温柔,又如软枕般妥帖。
谁成想当真将钟妙招惹过来,却发现这温柔确实很温柔,妥帖也确实很妥帖——但顾昭怎么就不记得她抓人念书修行时这样严格?一双眼睛又如鹰隼般尖锐,半点秘密也藏不住!
魔君从小做惯了野孩子,实在扛不住她严肃时的压力,要是想逃课,哈,那还得看钟妙的愿力同不同意。
摸着仅剩的良心说,钟妙确实是位可靠稳重的姐姐,也是位博学多闻的老师,但谁会想同自己老师做道侣?顾昭你脑子没毛病吧?!
眼下他已心生退意,又碍着面子说不出口,加上心里藏了事怕被发现——那天钟妙烧邪气的灵火他还记得呢,若是让钟妙发现自己与这件事有些牵扯,怕是也要将自己架起来烤了!
奈何他不想说,钟妙却看得分明,轻轻笑了一声将手搭在他肩上:“老实交代吧,嗯?”
魔君只好交代。
他左右看了两眼,小声道:“那天世家不是说死了个长老……我也没想杀他,只是一时生气,”见钟妙面上的笑容越发深了,魔君干脆闭眼道,“您那天气我,我就将礼物拖出来打了一顿,多半是这个缘由死的吧?”
钟妙若有所觉地摸了摸下巴:“你说的这个‘礼物’,莫非叫陆修文?”
她果然一猜就猜出来了!!
求生欲在魔君的脑中尖叫,他急急辩解:“我也没想着杀他,我想着留给您杀的!他不是害您祭天了么?逃到我这儿来被我捉住了,就想着留给您……”
他是真的半点不懂仁义道德,或许懂却不屑一顾,说起一个人的性命像是拆开礼物盒的包装,此时正为了自己提前拆了本该留给钟妙的礼物而很是心虚。
钟妙大概与他相处久了,看着他这心虚样也觉得可爱,像是一种小心翼翼收着爪子的猛兽,虽然还是忍不住闯祸,但你见着他漂亮的皮毛,到底还是不忍心为椅子腿上的咬痕骂他。
魔君解释到一半又想起来:“不过他本体并没有死!还留在地牢里,最近几天又活过来了,您要是想杀的话现在就能去!”
钟妙不急着去见陆修文。
当初祭天时太着急,倒意外将这老狗放走,想来是百年间恢复了些元气,又有心思作怪。
陆修文的修为是一塌糊涂,打起来更是不够看,能将主世界折腾成这样还全身而退,靠得还是魔神的庇佑。
主世界的魔神被清除了,又来折腾隔壁世界的魔神,就冲他百年前撂下老东家就跑的机灵劲,钟妙不相信他能对顾昭抱有什么好念头。
与其见面了费口舌掰扯,倒不如先同魔君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