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刹那,匡清名眼前被笼了一层白翳。
过了很久他才看清,那是人。
有从小看他长大的老灵师,有片区新加入的还未修出灵脉的小孩,有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
几十具尸体垒叠成小山,血水从尸体上缓缓流下,沿着深黑的土壤触到了匡清名的鞋尖。
这是东南片区所有的灵师。
匡清名指尖颤抖,在尸山之上,他看见了匡秉生的脸。
……
云翳厚重,冷风呜咽。
李鹤骨在院里为文心兰浇水,虽说白日已经浇过了,但不知为什么,这难眠之夜里还想再浇一次。
他想起桃桃早先说的话,要王得宝开车送明则慧来混沌界,又或是让关风与送他去渝城。
还要带一束玫瑰。
果然是孩子心性才能说出的话,李鹤骨想着,不知怎的就笑了。
玫瑰倒是不必,他找出一个白色的陶瓷花盆,铲了一朵还未开放的文心兰花苞连着土放进了花盆里。
做完,他重新拎起了水壶,望着那盆花。
很难解释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样看着,长在花盆里的文心兰,送人也很漂亮。
为桃桃种了生死劫后,他的生命力流逝飞快,脚步迟缓得真如暮年老人。
他提着花壶站在花丛中央,火属性的符箓在花田两侧的花架上散发着淡红色的微芒。
一洒水刚下,李鹤骨的手顿住。
他回头,凝视着天穹之上愈发浓烈的黑色云翳。
混沌界弥漫着恐怖的黑暗气息,不过比之那恐怖的气息,远处海面的庞然大物才叫人心头寒颤。
不知多少年李鹤骨都没有过“惧”这样的情绪,只是在今夜,恐怕整个闽城没有人会不惧。
他缓缓放下浇水壶,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沧桑之意。
*
桃桃又做了相同的梦。
四周一片黑暗,她位于黑暗中央。
南宫尘在她前方,不停地朝黑暗深处走去,她伸手去抓他,却始终碰不到他的衣袍。
她像是裹在一个巨大的球里,黑暗不断朝她压缩、拢聚,几乎要把她活生生地吞噬掉。
几缕气息从黑暗中分出,分别勾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悬锁在半空,让她挣扎不得。
一个人影缓缓于黑暗之中走来,她站在了桃桃的面前。
待她面孔上的黑气散去,桃桃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个女人,她有着一张和桃桃相同的脸,只不过眼神、神情却是天差地别。
女人朝桃桃绽出了极尽妩媚的一笑:“应桃桃,久违了。”
桃桃没有说话,她望着黑暗尽头南宫尘的凛然衣袍,同从前的那个梦境一样,他在她的面前,破碎了。
……
桃桃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依旧一身冷汗。
这梦太真实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喘上气。
梦见南宫尘破碎不是第一次,可她明明已经让他走了。
不在她身边,他不会遇到危险才对,怎么还会做这样恐怖真实的梦呢?
帝钟放在床头,它不像往日那样平静,钟身发出嗡嗡的轻颤之声,是它把桃桃从噩梦中吵醒的。
桃桃将它拿起,钟颤消失,复归平静。
她下床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慢慢喝完一整杯水,就在她想要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的时候,却看见油纸糊的窗外一片刺眼的橘红色火光。
她看了眼手表,此刻凌晨两点半,该是大家熟睡的时候,混沌界内怎么会有那样耀眼的颜色?
桃桃套上衣服推门出去。
只一眼,她就愣在原地。
只见整个混沌界燃起了诡异大火,建筑在熊熊的火舌之中看不见一点颜色。
被惊醒的灵师却并没有救火,而是被无数邪祟扑咬在地痛苦哀嚎。
混沌界的夜幕被邪气笼罩,如同她所听闻的大邪祟时代一样,看不见半分月光。
而东边,桃桃转过头。
混沌界可以看见外界的情形。
在她瞳孔倒影之中,黑暗的海面上,一道庞大的轮廓正由远海朝近海移动。
那是海啸,它澎湃而起的海水足有千米之高。
第148章
遍地哀鸿满城血。
匡清名愣愣地跪在地上。
匡秉生的尸体从尸堆上滚下, 跌到他面前。
那苍老的身体伤痕累累,像被无数野兽撕咬过尸身,肌肤上全是窟窿, 身上血流不止,缭绕着无尽的邪气。
匡清名嘴唇颤抖,想要说话, 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匡秉生生前用尽了最后一丝灵力, 他皮肤呈灰雾般的死寂颜色, 双眼圆睁,似乎还有心愿未了。
明明中午才刚刚见过。
那时他下了课,收拾好东西要离开混沌界去接救世盟的灵师,路过匡清名的身边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匡清名满心记挂着偷溜, 没精打采道:“披萨。”
匡秉生拍了拍他的脑袋:“乖乖上课, 等我闲下来检查你的功课。”
匡清名因为老头不准他读研还在生气, 他躲开他的手:“都说了不要总碰我的头, 会长不高啊。”
“瞎说。”匡秉生笑,“长不高是因为我的基因, 跟摸头有什么关系?再说你都二十二岁了, 没有发育的空间了。”
被匡秉生揭露了残酷的真相,匡清名更烦了。
他懒散地趴在桌上, 直到匡秉生离开了都没再看他一眼。
他根本没有想到, 那会是他见匡秉生的最后一面。
匡清名的手落在匡秉生满是血污的脸颊:“爷爷……”
他不信, 直到摸上去触感冰冷, 他才恍然认清了这个现实。
——匡秉生真的死了。
在匡清名的手落在匡秉生脸颊那一瞬, 一抹灵魂力量透过匡秉生的身体落在了他的指尖。
一颗透明的光球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 直攀至他的头颅融入进去。
那是匡秉生死前留下的灵魂印术, 刚一落到匡清名的脑海就碎裂开来。
匡秉生仍是他生前那副矮胖的小老头模样。
匡清名以前从未发现, 他鬓边不知什么时候生了许多白发。
“清名,我像你一样年轻时也曾叛逆过,也想摆脱家庭的束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后来我的父亲对我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人类连生存的地方都没有,那么再崇高的理想,再迫切的热血与愿望又去哪里实现呢?”
“或许在未来,混沌消亡天下至清那一刻,爷爷和你一样,也能重拾年少时的梦想。”
“秉天地之心怀生民之爱,本无路可退,但如果实在不想,那就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哪怕一生短暂,但至少,你一生快乐。”
深夜寒冷,更冷的泪不知什么时候从匡清名的眼眶中流出。
他无法想象,匡秉生是五株灵师,在整个灵师界都算强者。
虽然这些年因为驱邪身体欠佳,但基本没有邪祟能伤到他,更别说是杀了他。
但下一刻,他明白了。
崔玄一的背后站着四个人。
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女人。
粉衣散漫手里没有任何法器的龙膏烛望着他们,目光带着略微的同情。
在他身旁,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抱臂静站着。
女人很美,一头浅咖色的大波浪松散地柔荡在晚风里,笑容明艳又带着几分妖娆。
在他们背后空间的缝隙里,无数邪祟涌入混沌界,邪气遮蔽了天空,将混沌界笼罩在乌云之下。
要是它们一起,确实可能剿杀东南片区所有的灵师。
元天空盯着那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年幼时未曾忘却的部分记忆涌入脑海,他仿佛耳边又回荡起那日傍晚的声音。
塔内的女声急切迫求:“小天……救我,救我啊……”
他牙齿交叠,磨出了令人齿寒的声音,一个一个字逼仄出口:“朱颜酡……”
朱颜酡随着风的方向撩了撩秀美的发丝,她朝他温柔地笑:“好久不见了,小天,你的哥哥还好吗?”
匡清名拢上了匡秉生圆瞪的双眼。
他缓缓站起,背后一株淡青色的灵脉浮现,手中风杀旗下蓄起了风旋。
元天空攥住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