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个孕而已,您这是巴不得昭告天下呢?江槿月斜了她一眼,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正要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也好早些溜之大吉,耳畔却骤然响起王芷兰阴冷尖利的腔调。
“这自命清高样真是跟你短命的亲娘一个德行,当年怎么就没把你一起毒死呢?”
杀意自话语中倾泻而出,与王姨娘脸上慈母般的笑容全然相反。江槿月不自觉地抖了抖,眼中乍现的疑惑之色很快就被惊恐所取代。
什么叫一起毒死?难道娘亲的死另有蹊跷?江槿月知道王姨娘生性阴狠,也知道她素来讨厌自己,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女人竟敢下毒杀人。
只是这么一想,许多不合理之处反倒说得通了。王芷兰嘴上说着与娘亲情同姐妹,十余年间却未曾亲自前往祭拜,甚至连她的名讳都鲜少提起。
王芷兰是在害怕?夜深人静时,她是不是也会被噩梦缠绕?娘亲既是枉死,为何不来找她追魂索命?
不是有所谓的天道吗?不是说有因果报应吗?这个时候,它们又去了哪里?江槿月想不明白,只觉寒气在五脏六腑内蔓延,周身沉浸在无尽的悲凉中,无法自拔。
多年来,江乘清将一切归咎于她,难道他就不曾怀疑过娘亲的真实死因?他纵横官场二十载,什么人没见过?王芷兰那点小聪明,也能瞒得过他?
城中早有传闻,说江乘清是寒门出身,若非仗着发妻母家之势,是断断没机会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时移世易,今日的尚书大人怕是已经把早逝的先夫人抛在脑后了吧。
负心者,得高官厚禄。杀人者,自称心如意。他们终将儿女双全、风光无限。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仍光鲜亮丽,无辜枉死的冤魂又躲在哪里无助哭号?
江槿月双目微阖,倍感不适,脑海中忽而又浮现出另一名女子温和的语调:“你看,这就是天道。”
此人并非王芷兰,是谁在说话?为何又提到了天道?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你说,对吗?”那女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毅然决然。
江槿月沉默不答,此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仿佛在哪里听过。可她冥思苦索许久,始终一无所获。
烛火通明的正堂不知何时已然晦暗无比,其余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她却再听不到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面容愈发扭曲,最终消失在血色光影里。恍惚间,她似又回到了黄泉路上,又仿佛还在下坠,直到坠入极暗的更深处。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血海之上,许多看不清面容的人缓缓前行。唯有一个女子不动如山,只背对着她,遥遥而立。那人执拗地一字一顿道:“凡人总有七情六欲,世人总要争战不休、勾心斗角,杀戮从未停歇。这样的尘世,要来何用?”
虽然此人语气平淡,仿佛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但说的每个字都充斥着极致的厌恶与怀疑,无数负面情绪交织在她身后,化作一片诡异的金色纹路。
她的话语带有极强的蛊惑性,满口都是对凡人的鄙薄,对天道的蔑视。江槿月强行收回视线,稳了稳心神,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月儿不记得娘亲了吗?”女子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哀伤,不知从何传来的啜泣声充斥天地间,发出阵阵回响。
江槿月怔了怔,这话太过荒诞。娘亲都已经过世十七年了,即便没有去投胎转世,又怎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只站在此处,都让人心生无限恐惧。
女人的声音温柔如春风细雨:“小时候,我还给你讲过故事、关过窗呢。你从来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你都忘了吗?”
江槿月头疼欲裂,不受控制地睁大了双眼,思绪一片混乱。年幼时,她的确曾在深夜中见过几次娘亲,可她不知那是梦是真,更从未向他人提及此事。这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人真是……
“月儿……娘亲这些年过得很苦。现在娘亲想重新来过,你会帮娘亲吗?”那人低头哀泣,悲痛的哭声叫她呼吸一滞、心如刀割。
江槿月沉默半晌,面露悲戚之色,两行清泪滑落,坠入血色深渊。她长叹一声,问道:“我要怎么帮你?”
“让一切归于混沌,让众生再度平等。”她说得很慢,也很清晰。说完这句话,那人影便静静地等待着少女作出回答。
死寂如洪水猛兽般吞噬一切,谁都没有再开口,一个仿佛颇有耐心,一个似乎陷入深思。
过了半晌,江槿月忽而轻笑一声,懒懒地抬手擦了擦眼泪,叹道:“原来你就想说这个啊?亏我还陪你演了那么久。”
“……月儿?”那女子怔愣了一会儿,疑惑道。
“别这么叫我!”江槿月一脸嫌恶地出声打断了她,冷冷道,“我娘亲同我说的话很少,字字句句我都记着呢。她说人生在世可以无欲无求,独独不能忘了,要做个善良的人。”
见那人影一声不吭,似是无话可说,江槿月又笑着反问道:“这样的人会厌恶世人,甚至想毁掉一切吗?凡人?天道?你说得道貌岸然,可你又把自己置于何处呢?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那人影沉默良久,又不死心般地冷笑道:“你别忘了,你娘确实是枉死的。你就不想替她复仇吗?”
“和你有关吗?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脸都不敢露,少管我的事。”江槿月哼了一声,这人冒充自己的娘亲在这里大放厥词、借题发挥,简直罪无可恕。既存了灭世之心,还不如好好修炼,和她一个凡人说再多又有何用?
被称作妖魔鬼怪的人影终于动了怒,猛然背过身来,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数种声调不同的诡异笑声从黑漆漆的孔洞中钻出。江槿月皱眉望着恼羞成怒的怪物,心说这家伙是文的不行,要来武的了。
正当她打算取下缚梦背水一战时,一道明亮如星辰的光芒自黑暗深处踏血色而来,环绕于她身旁,最终落入了她的掌心。
人影停下脚步,冷笑一声:“又是你?你就非要和我作对?”这怪物也不装了,此刻用回了自己的本音,分明是个腔调怪异的男人。
江槿月一听这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见青光乍起,熟悉而清冷的男声自星光中响起,少见地带上了催促之意:“别理他!想想你是谁!想想你方才在哪里!”
我是……谁?
星光游动、血海散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眼眸中重现清明。江槿月揉了揉头,迷茫地瞥了眼比她迷茫百倍的王姨娘,又看了看江乘清铁青的老脸,最后与笑容满面的戚正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怀疑的意味。
想到方才那道光芒,她便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了起来,只冲几人福了福身就转身告辞了。
看着她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江乘清面色不虞,王姨娘却洋洋自得,还当江槿月是被气到了,心说以后还有她好受的呢。唯有戚正眯起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不显喜怒。
正堂外,江槿月停下脚步,暖洋洋的日光驱散了萦绕于心头的冷意,她低头望向掌心,自言自语道:“那声音是……沈长明?”
次日午后,江槿月坐上了入宫的马车。昨日见了戚道长,不出意外的是,她又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仰头是黑云压城,远处是狼烟烽火;一会儿梦见自己背着长剑,惬意地乘着一叶扁舟顺江流而下,两岸群山含翠、美不胜收。
短短两个时辰,她在梦中变换了无数身份,那些古怪的梦境最后都终结在她死亡的景象上。或清贫或富贵,或潇洒自在或循规蹈矩的人生,虽各有千秋,却永远不得善终。
无法善终、盛年而亡,好像是对今生的预言一般。
心事重重的她,在宫人的引领下慢慢地朝御花园走去。引路的宫人虽礼数周全,却显古板严肃。江槿月本就困倦,更不想被抓住错处,索性沉默着保持温和的微笑。
一路上她遇见了不少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个个花枝招展,如春日里新生的娇花。江槿月顿觉赏心悦目,心情也轻松了些许。
她心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滋味一定妙不可言。今天去这个宫里闲坐喝茶,明天和那个娘娘品诗作画……
“还请江小姐在此稍候片刻,皇后娘娘很快就到。”
宫人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江槿月赶忙客客气气地福了福身,道了句:“多谢姑姑。”
到底是在宫里,各家小姐没有乐子可找,更怕失了礼数,哪怕彼此相熟,也只敢压低声音交谈,连大气都不敢出。江槿月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好,今日阳光甚好,让人昏昏欲睡。
她心道任这明月珠是何等异乎寻常,也不过是颗夜明珠罢了,怎会有人大白天聚在一起看夜明珠呢?简直是一群粗鄙之人,在此暴殄天物。
一想到这“粗鄙”之人也包括自己,她就哭笑不得,心说还不如在家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才算不辜负这样好的日光。
“槿月小姐。”
忽地听到有人叫她,江槿月微微睁开了眼,却见一陌生男子和江宛芸一同站在自己面前,后者虽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还是不情不愿地上前唤了声“姐姐”。
原本姐妹俩今日得一块儿入宫,只可惜江宛芸还没从她“诈尸”的阴影中缓过劲来,说什么都不肯跟她同坐一辆马车。江槿月本觉得如此甚好,自己还能过几天清净日子,可谁知麻烦这么快又来了。
能随意出入皇宫还认识她的男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只好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笑道:“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这男人笑了笑,还未说什么,就听江宛芸抢答道:“姐姐,这是太子殿下啊,你忘了吗?”
虽早有预感今日横竖有此一劫,江槿月仍然忍不住一翻白眼,心道:拜托,不是忘了,是真的从来没见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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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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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宸极明月(上)
沈长昕,传说中对江家大小姐一见钟情的太子殿下,生得一副眉清目秀、气度翩翩的好皮囊,一来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暗暗端详他的有之,悄悄往上凑的也有之。可他似乎对旁人毫无兴趣,只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更甚,本就心情不佳的江槿月更是如坐针毡,真想拿缚梦挖个洞把太子埋了。她佯装从容地行了个礼,拘谨地退后两步,竟是一个字也懒得和他讲。
这反应实在叫人意想不到,众人困惑不解,不知这位小姐是怎么想的,竟敢甩脸色给太子殿下看。
江槿月无礼至此,太子倒也没发怒,只无奈地摇摇头道:“槿月小姐总躲着孤,今日总算有机会见一面,你又如此冷淡。孤实在不明究竟哪里得罪了小姐,还请小姐明示。”
人家主动问,她也不好装聋作哑,只得好声好气道:“臣女都没见过您,谈何刻意躲着呢?只是今日天气不好,臣女身子不适,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众人抬头望天,今日万里无云、惠风和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天气了,看来这位小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绝。
太子微微一笑,也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刻意装傻,竟得寸进尺道:“既然小姐身子弱便不宜久站了,不如随孤去亭子里坐坐?”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不知好歹?她都快把“生人勿近”四个字贴脑门上了,他还在这里碍眼。江槿月连连摇头,又冲江宛芸挤眉弄眼了一番,示意他换个人纠缠,横竖她们都是江家的女儿,娶谁不都一样吗?
或许是她眼中的漠然太过伤人,太子终于不吭声了。江槿月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下他总该放弃了吧?哪怕是头驴,接连碰壁也知道疼啊。
只可惜,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这位太子殿下就仿佛脑子里缺根弦似的,只消停了片刻又不依不饶道:“槿月小姐别误会,孤只是……”
太子正准备好好和她倾诉一番“肺腑之言”,左肩就冷不防被人拍了两下,又听到身后有人笑着道:“皇兄,我可找你好久了。”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槿月就回想起了昨日救她出幻境的星光,控制不住地循声望去。沈长明身着一袭干净利落的白衫,笑得满面春风,直到太子回头,他才漫不经心地收了手。
“二弟?你要再不进宫,孤都得派人去请你了。”太子顿了顿,奇怪道,“从前你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今日怎么想着往御花园来了?”
“臣弟上了年纪,自然爱凑热闹,皇兄勿怪。”沈长明答得一本正经,说罢又看向神色古怪的江槿月,笑道,“江姑娘,此处太过吵闹,本王想请江姑娘移步一叙。”
江槿月一时语塞,见他神情自若,似乎全然不在意他人怪异的目光,她也只好点了点头。毕竟和某些死缠烂打的人相比,还是这位朋友更像个人。
只是……一边说爱凑热闹,一边又嫌人家吵,实在是无法自圆其说。
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面带微笑地朝着太子行了个礼,只当看不见他脸上僵硬的笑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并肩离去了。
走出老远,江槿月才听到太子怒不可遏地哼了一声,“咚咚咚”的脚步声也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看来这次把他气得不轻,堂堂太子当众吃瘪,这要再死性不改,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沈长明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便意有所指地笑道:“寻常人家的姑娘若能入得了皇兄的眼,都要烧高香了。姑娘倒是与众不同,只是不知你为何对他如此鄙夷呢?”
闻言,江槿月停下脚步,板起脸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纠正道:“我可不敢鄙夷太子殿下,更没入过他的眼。他所求为何,王爷您应该很清楚。”
沈长明微微颔首,答曰:“能力不够出众,就拿姻亲来凑,皇室中人大抵如此。”
这话说得直白,毫不避讳。江槿月却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如此,我也不必这样对他。可他竟妄想以流言蜚语绑住我,那就休怪我无礼了。”
这些日子,关于她和太子的流言满天飞,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她早就对此起了疑心,暗中派人在街头闹市埋伏数日,又花了些银子与小摊小贩套近乎,一路顺藤摸瓜,终于被她查到了太子头上。
一个大男人,为了给自己博得“情深义重”的名头,就能如此罔顾姑娘家的名声。就这,还指望她江槿月能给他好脸色看?不把他送去地府都算客气的了。
听她这么说,沈长明也没怎么意外,仿佛对此一清二楚,只笑了笑道:“姑娘是个聪明人,我很放心。不过,倘若姑娘想一劳永逸,我倒有个计划。”
“什么?”江槿月眨了眨眼睛,随口问道。
沈长明刻意地咳了两声,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严肃道:“这个容易,姑娘嫁来王府即可。”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江槿月斜了他一眼,心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不该指望这位仁兄能说出什么人话来。
“我字字句句发自真心,你却当我在与你说笑?”沈长明随手折了枝花,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又道,“我知道姑娘心中有许多疑问,其实你不必想得太复杂,我无非是想报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