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转醒后,江槿月一眼就看到了在半空中飞得正欢的缚梦,九幽令静静地躺在桌上,不与缚梦同流合污。
温暖的阳光照入窗棂,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手心温热,令人心安到甚至生出了几分困倦。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心说难得有一日能不那么忙碌,脸上方浮现出一丝笑意,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疑惑地睁开眼睛张望了一番,才发觉沈长明正面带微笑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你……咳咳咳!”江槿月硬是支起了身子,满脸诧异地盯着他看,结果才说了一个字,她就莫名被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沈长明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故作疑惑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看到我就激动成这个样子,不过几个时辰没见罢了。”
果然就不该指望他会说人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见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本打算起身去看看谢大人的情况,才发觉他正紧紧握着她的手,并无半点松手的意思。
至于吗?每天都像防贼似的防着她。江槿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撇了撇嘴质问道:“怀王殿下,您也不必像看犯人似的吧?我方才都没醒呢,怎么跑啊?”
沈长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过了片刻又笑道:“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很好,他这时候又开始当君子了,他果然是对正人君子有什么误解吧。
江槿月有些哭笑不得,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忆,心中多少还有几分惭愧,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只好无奈地伸出三根手指,轻声道:“这样吧,我可以不跑。但我们得约法三章,如何?”
“哦?愿闻其详。”沈长明略一颔首。这些日子以来,她主动和他说话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所说的多半也是临城三怪和谢大人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静下心来跟他说些别的。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好奇,不知她为何睡了一觉就突然转了性。
她顿了片刻,轻轻晃了晃食指,轻叹道:“第一,虽说我不信命,但若有朝一日,我非死不可,你不能胡来。”
沈长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些,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无奈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缚梦有意无意地飘到了他们身旁,十分不客气地用笔杆敲了敲他的头,待他疑惑地看过去,才在他耳边小声道了句:“别谢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沈长明:“……?”
“第二嘛,我确实不太想留在王城。你看,临城虽说鬼怪多了些,但风土人情与王城完全不同,我也想到处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江槿月歪头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把后面半句话说出来。
如若能够,谁又不想如他所言那般,抛却身外事、寄情于山水?梦境中零零碎碎的过往回忆中,或许她最快乐的时候,还是无忧无虑地在人间游山玩水的日子吧。
可他这一世好歹也是个王爷,在其位谋其政,朝中又乌烟瘴气的,难道真要他抛下一切,随她一起做个名副其实的闲人吗?
连她都不愿放任丞相大人胡作非为,更何况是他呢?且不论他与丞相之间本就有仇,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皇子是真的无心于权势地位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神色黯然,见他迟迟不作答,正打算说些别的转移话题。没承想,沈长明轻轻咳嗽了一声,悠悠地答道:“这个倒也不难。那待到山河无恙、诸事皆定,我就和你一起去,如何?”
他答应得格外爽快,眼中又难得有了几分温柔缱绻的光芒。江槿月一时忘了自己还想说什么,迟疑良久才犹豫着摆摆手道:“这个不太合适吧?你看,万一这半道上窜出来几个刺客小鬼什么的,你再把命给丢了,多划不来啊。”
“是吗?别说是刺客小鬼了,你就是想去龙潭虎穴,我也得陪你走一趟啊。”沈长明略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他的声音近在咫尺间,语气温和而坚决。
“……谁没事往龙潭虎穴跑?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我的作风。”江槿月一脸真诚地答道。她本以为自己也算理直气壮,直到想起这几日她的所作所为,不禁有些羞愧。
确是没去什么龙潭虎穴,她只是端掉了几个鬼怪窝,顺便和丞相结下了梁子,还打算过些日子再去拆一座鬼岛而已。
眼见着她在这里强词夺理,沈长明不由笑道:“嗯,那我可得感谢你了,如此为我着想,真是温柔体贴。还有什么要和我约定的吗?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为你着想?我只是自己惜命而已。”江槿月撇了撇嘴,认认真真地琢磨了许久,摇摇头道,“暂时没有了。先欠着吧,等我回头想到了再补上。”
说话间,她想将手抽出来,毕竟此处看似只有他们两个人,总归还有几只鬼。人要脸树要皮,这样到底是不合规矩的。
没想到,她手上刚一用力,沈长明就加大力度握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说完了是吗?那你听我说吧。我知道世间有许多人,都因为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而遗憾终生,我不希望你我之间也留有遗憾。”
听他说得郑重其事,神色又格外认真,她有些意外,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一时不好打断,只能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谁知他叹了口气,斟酌了半晌,轻声笑道:“可惜,前世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哦。”江槿月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这话说了好像也和没说一个样。
怎会如此?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就这,缚梦竟然还说她不够直来直去?
“另外,我相信你也察觉到了,还有人知晓我们前世的事,而且此人目的不纯。所以,在解决掉他之前,你不能乱跑,这个人很可能会对你不利。”沈长明言辞恳切,目光中隐约有几分担忧。
这倒也是,至少戚正就是此人派来的,他言语间对他们的过往可谓了如指掌。可是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是他们某一世的仇家吗?
江槿月敛眉深思,一脸严肃地问道:“上回在宫里,连判官都无法察觉到他,是不是可以说明,此人的法力甚至在判官大人之上?”
“或许吧,如今还不能下定论,倘若他真的实力超群,又何必躲在暗处搅局?只不过,敌在暗我在明,万事都得小心。”沈长明耐心解释着,倒也还算有理有据。
戚正曾说过,他想同他们做一笔交易?那个幕后之人迟迟不对他们下死手,是否也是因为他们还有利用价值?这种一举一动都在他人计划之中的感觉,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见她低头沉吟着,仿佛心事重重,他便正襟危坐,将话锋一转:“此外,你觉得八月初三如何?既是良辰吉日,又不算太过仓促,咱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什么八月初三?”江槿月还在暗暗琢磨着那个怪物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地摇了摇头,随口答道,“我可不懂什么历法,你觉得好,那就好吧。”
沈长明微微一笑,长长地“哦”了一声,温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但愿你能信守承诺。”
“什么?八月初三怎么了?”江槿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笑容有些诡异。可她思来想去,也没记起八月有什么要紧的日子,只好将此事暂且搁置。
沉寂已久的九幽令忽地血光大甚,屋内没来由地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桌上的茶盏滚落在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假装是聋子的缚梦身上。
缚梦:“……”
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内,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江槿月缩了缩脖子,疑惑地看着熟悉的嫣红色身影,早已把方才说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见两个年轻人神色复杂地看向了自己,毫无眼力见的淑妃喜极而泣:“小姑娘!我爹好像快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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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出自《周易》。
缚梦:为了这个家,我真的付出了太多。
判官:苦了你了,不如还是回来帮我批文书吧。
缚梦:……那算了。
ps:为我睡过头自罚三杯,明天加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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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蜉蝣岛
在九幽令中歇了数个时辰, 谢大人的命魂看起来总算不那么虚弱了。自离开鬼村后,大约他也从噩梦中解脱了,此刻脸色好了许多, 仿佛正在安眠。
眼看着谢大人的手指微微蜷曲,渐渐睁开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虽说目光尚且有些涣散, 好歹是醒了。
淑妃娘娘顿时悲喜交加,喉咙一哽, 开口时带着哭腔:“爹啊!呜呜呜,您可算醒了!”
深陷噩梦十余年的谢大人,难得做了个美梦,正在回味时, 一睁眼就看到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对着他哭。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惊骇之余又隐约觉得此鬼莫名眼熟,咽了口唾沫才颤抖着嘴唇问道:“珠儿?是你吗?”
这话一出, 淑妃娘娘潸然泪下, 用力地点了点头,父女俩就这么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饶是江槿月都觉得心中有些许触动, 轻声叹道:“唉, 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
父女相见本也算温馨,两个凡人都不想打搅他们,索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只等着他们哭完了,大家再一道谈论正事。
谁知父女俩越哭越起劲, 淑妃抽泣着给他讲完了巫蛊案的始末,又向他哭诉了皇帝的薄情寡义, 最后才翘起嘴角,得意洋洋地炫耀起她把皇后吓疯了这档子事。
自此,他们俩说的话就变了个味。两个人再没心思哭哭啼啼,反倒开始歇斯底里地骂起人来了。
他们先是骂陈皇后心思歹毒,再骂丞相狼子野心,最后又一同骂起了皇上,说他如此重用奸臣,实乃昏君也。
江槿月侧过脸看了一眼沈长明,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她悄悄地压低声音道:“这话要是被皇上知道了,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呢。我可算知道,淑妃娘娘的性子究竟随了谁了。”
沈长明一脸凝重,想了想才小声答曰:“谢大人这张嘴,连父皇都拿他没辙,从前也是朝中有名的鬼见愁。心无城府、直言不讳,能有这样一位刚正不阿的谏臣,其实也算父皇之幸,只可惜……”
确实挺可惜的,都说忠言逆耳利于行,敢于说实话的忠臣总好过两面三刀的佞臣。江槿月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道:“我好累,你能让他们歇一歇,咱们先说重点吗?”
她话音刚落,二人就见谢大人悲愤填膺,又哆哆嗦嗦地指着淑妃训斥道:“哼!当初我就不希望你入宫,还不是你执意如此?我早就告诉过你,权势地位和真情不可得兼,那些个王公贵族,就没一个好东西!”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的淑妃不敢吱声了,捂着脸低下了头,满脸哀愁。一时间,只余谢大人一人瞪着眼睛,喋喋不休地谈古论今,可谓掷地有声、发人深思。
沈长明快步走到桌边,把手中的剑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冷冷道了声:“闭嘴,否则我这就让你们再死一次。”
虽说这话是难听了些,但效果立竿见影。淑妃当即闭上了嘴,还偷偷扯了扯她爹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
谢大人仿佛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脸色白了白,望着这两个陌生人不吭声了。
江槿月坐到桌边,对谢大人温和地笑了笑,托着腮问道:“谢大人不必紧张,我们并无恶意,只想问您几个问题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也算不矜不伐,谁知谢大人一见了她就猛然起身,一路退到了墙角,哆嗦着身子愕然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这话把江槿月问懵了,她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怔怔地自言自语道:“我看起来很像鬼?”
就算像吧,明明他自己都是鬼,至于反应那么大吗?她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起身站到窗边,耸耸肩道:“我有影子,看清楚了吗?”
在淑妃娘娘的劝说下,谢大人总算松了口气,一脸难为情地搓了搓手,对她拱拱手道:“对不住,这位姑娘。可我应该不会认错,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长明面无表情地问道:“谢大人曾经见过槿月吗?算来大人离开王城时,她才不过五六岁。”
“所以才吓人啊!”谢大人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惴惴不安地看向了江槿月,颤声道,“姑娘,你可知道,丞相自二十年前就在找你?”
这话听着就有些瘆人了,淑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不语。江槿月扑哧一笑,奇怪道:“暂且不论他找我做什么,我今年才十七啊。二十年前,丞相大人大概只能去地府找我了。”
“当年,为着一桩旧案,我暗中调查陈瀚如,活捉了一个死士。那厮为求活命,做了我的内应。几日后,他将一幅画像交于我,说这是丞相让他们找的人。”谢大人说罢,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眉眼,半晌没有再开口。
丞相还真是看得起她,她都没出生呢,他就已经未雨绸缪了?江槿月沉默半晌,想起千秋宴上丞相看她的眼神,确是杀意满满。
如今想来,丞相当时的反应,确实有些不寻常。他就仿佛很清楚,皇后会有如此异样的举动,都是因为她在暗中捣鬼似的。
沈长明追问道:“那个死士有告诉你,丞相为何要找她吗?若是找到了,又当如何?”
谢大人双眼微眯,似在仔细回忆,过了片刻才咂咂嘴道:“死士无非是听命办事,他只说丞相再三叮嘱过,不可伤她的性命。”
看不出来,从前的丞相大人还算有几分良知,总归没说“杀无赦”之类的话。江槿月轻笑一声,懒洋洋地转了转缚梦笔,一脸无所谓地答道:“丞相大人既有此心,我自当奉陪。”
她久久不语,谢大人还当她是害怕了,结果这姑娘张口就是“自当奉陪”?
他一时震惊,半晌才迟疑着劝道:“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与陈瀚如公然作对,可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你看看我就知道了。他暗中养了不少死士,当年屠村之人就是他的手下。”
“死士?不过尔尔罢了。”江槿月对此不屑一顾。凭缚梦如今的实力,收拾几个刺客根本不在话下。
看她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谢大人心急如焚,一拍桌子补充道:“对了!他还在暗中豢养小鬼!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看来谢大人知晓的也多不到哪里去,江槿月长叹一声,摇摇头起身站定,付之一笑:“小鬼有何可怕?谢大人,您就别操心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让您魂归肉身。”
有缚梦在,想让谢大人的命魂回归本体,应当难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