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郭九娘哪儿舍得呢?
她始终觉得自家小姐会回来的,是以这么多年来,这画舫她一直保管着,也就容舒来了,才会下下水。
今儿来这画舫的都是熟人了,郭九娘与路拾义都在。
张妈妈是容舒出生后才来沈家的,与郭九娘实在是称不上熟悉。
只郭九娘惯是逢人就三分熟的性子,一见着张妈妈,立马端来两杯水酒,道:“这些年真是多亏妈妈不辞辛苦地照顾昭昭,这杯酒我敬你。”
说着便二话不说地往张妈妈手里塞了杯酒。
张妈妈赶忙推辞,只郭九娘何许人也,吴家砖桥第一老鸨,今儿便是阎王爷来,也得吃上几杯酒方能走。
张妈妈连饮了三杯酒后,郭九娘方慢悠悠地摇着团扇,笑道:“张妈妈好酒量,我可好久没寻着能陪我吃酒的人。别看路捕头整日里嚷着酒量好,实际上两坛子酒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等会陪昭昭吃完长寿面,我们再继续。”
张妈妈还当郭九娘这话是嘴上说说的,殊料容舒那碗长寿面才吃完没一会儿,郭九娘便又端着酒来寻她了。
画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春月楼的人,倒起酒来那叫一个麻利。
张妈妈何曾被人这样灌过酒
下意识推脱道:“老奴还得伺候姑娘,可吃不得酒了。”说着目光往四处搜寻,却半点儿也见不着容舒的身影,不由得纳闷一声,“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昭昭每回过生都要给她祖父、外祖父还有大伯放河灯和纸船。我方才让人拖了一页木舟来,让她与落烟下去忙乎这事儿了。” 郭九娘笑着给张妈妈斟酒,“方才昭昭下去时,还让你莫要挂心,安心在这吃酒松快一下,张妈妈不必挂心那丫头。来,咱们吃酒。”
酒壶缓缓一倾,又是一杯烈酒满上。
作为大胤的八大年节之一,中元节的热闹一点儿也不比旁的年节少。放河灯、舞大戏、夜游船,简直就是一场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乐。
此时的小秦淮河便十分壮观。
一艘艘挂着白幡的画舫,伴着数不清的小木舟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江灯,浩浩荡荡地飘荡在河里。
落烟在大同何曾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连岸上的小孩儿都是人手一只莲蓬或者瓜皮做的河灯。
真个是应了那句“翠鬟光动看人多”。
容舒将木舟上的荷花灯、白纸船一个一个放入河水里,见落烟瞧得眼都不眨的,便捡起放在一边的木浆,将小舟往岸边摇。
“扬州的中元节比上京还热闹,我带姐姐上岸去瞧瞧。”
落烟疑惑道:“姑娘不回画舫了吗?”
“不回了。”容舒笑道:“左右在画舫里也无甚事做,还不如下来凑热闹。一会内城会架起戏台,给百姓们演目连救母。”
她可不能留在画舫,只要她在,张妈妈便可以寻借口不吃酒了。
郭姨是劝酒的行家,拾义叔又是个问话的翘楚。
她今日把张妈妈从沈园带出来,便是想借着今儿生辰,让郭姨与拾义叔好生套套话的。
她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一旦对人起了疑心,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方能放下心。
二人将木舟泊在岸边,手挽着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们登岸的当口,一艘挂满白幡的画舫也靠了岸,从上头走下来七八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
为首一人留着山羊胡,颧骨极高,脸颊上生了颗黑痣。
容舒给落烟介绍着扬州府特有的河灯,走得自然是慢,那山羊胡从她身边经过时,容舒鼻尖一耸,下意识便望向那人。
这一瞧就瞧出个怔楞来。
这张脸她曾见过。
不,该说是前世的她见过,透过一张顾长晋画的小像。
此人是四方岛的一名海盗首领,名唤乌日达,是一名狄罗人。先前她听顾长晋提过,正是这人与水龙王一直在争抢着四方岛的话事权。
前世扬州的海寇之乱就是这人领的头,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连廖绕都与乌日达同归于尽了。
方才这人经过她身边时,容舒分明闻到了一丝硝石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她窥探的目光,乌日达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容舒忙低头看着手里的荷花灯,几乎要将半张脸埋进去。
乌日达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当方才那一瞬的窥探不过是错觉,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眼。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拐入一处小巷弄,鱼贯进了一间客栈,只留下两名随从在客栈外头守着。
容舒悄悄往那小巷看了眼。
因着是中元节,里头的铺子俱都在檐下高挂起灯笼来,将那小巷弄照得亮堂堂的。
容舒快速扫过飘在客栈外的酒望,在落烟耳边细声道:“落烟姐,你速去屏南街同顾大人知会一声,说四方岛的海寇乌日达如今就在一家叫锦绣阁的客栈里。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定是带了火器来!”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岸边跑。
她要快些回去画舫,让拾义叔想个法子将这里的百姓们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第五十四章
今日是中元节, 按说小秦淮河这头的客栈、酒肆、食肆皆是人满为患的。
可锦绣阁却冷清得很。
那掌柜的见乌日达一行人进来,忙放下手里的账册,笑吟吟地迎上去, 道:“可是乌公子?”
乌日达似笑非笑地“嗯”了声。
掌柜的一抹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汗水, 笑着道:“乌公子请随小的来, 您等的人就在天字号雅间。”
乌日达跟着那掌柜走进一间雅房,一开门就见窗边的桌子旁坐着个相貌英伟的中年男子,正是江浙总督廖绕。
乌日达人一进去, 那掌柜便主动阖起门。
廖绕并未起身,下巴一抬,便对乌日达慢条斯理道:“坐。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入我大胤境内, 就不怕本官将你的命留在这?”
乌日达在四方岛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般的存在, 便是回去狄罗,那几位狄罗大将也将他视为座上宾,何曾这般被人慢待过?
四方岛本是他的地盘,若非这人扶持水龙王与他作对, 他怎会落到处处掣肘的地步?如今水龙王死了, 蛟凤不与他合作,他乌日达的机会倒是来了。
今日, 他要让这高高在上的大胤总督当只落水狗!
乌日达按捺下心里的怒火,道:“听说大人遇到了些麻烦,我自然是来给大人解决麻烦的。”
“麻烦?”廖绕面不改色地斟茶, 道:“我遇到了甚麻烦?”
“大人可是将蛟凤在大胤的亲人送进狱中了?如今四方岛的人都在传, 说蛟凤正在招兵买马, 想同大人鱼死网破。蛟凤跟在水龙王身边那么久, 廖大人, 你说她手里可会有甚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今日来,便是想同大人谈一笔合作的,毕竟我与大人有共同的敌人。”
廖绕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良久,问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圆月高悬,夜色渐浓,守备都司的值房又亮起了两盏灯。
顾长晋在这儿从白日呆到月上柳梢,横平领着落烟过来时,他正在同梁霄商量几处海岸的布防。
听完横平的话,男人手里的笔“啪”一声折断。
“你说她又回去画舫了?”这话是对着横平身后的落烟说的。
落烟颔首道:“容姑娘说乌日达停在岸边的画舫说不定就藏着火器,她得回去让路捕头想个法子疏散小秦淮河边的百姓们。”
顾长晋的面色很难看。
他身后的梁霄面色同样难看,“竟是乌日达那孙子,好哇,既然敢来我大胤的境内,就别想活着离去!我现在就带人去包围那劳什子锦绣阁!”
顾长晋抿唇。
“梁将军且慢。”他寒潭似的一双眸子静静望着墙上的海防布阵图,道:“那客栈里应当不止乌日达一行人,若此时在那里的人还有廖绕,将军便不能前去。”
梁霄道:“为何?廖绕在那不是更好?正好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梁将军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乌日达前来会见廖绕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打着偷袭扬州的主意,你去了锦绣阁,便是捉住了乌日达,只怕也晚了。”
梁霄拧眉思索着顾长晋的话,越想越心惊。
廖绕统领江浙两地的兵务,兵符在他手里,乌日达只要能将廖绕困住,令他来不及调兵,那扬州府能应敌的便只有守备都司的兵丁。
是以他不能去,否则海寇一进犯,扬州城无人领兵御敌,危矣。
乌日达今日来还不知是为了何目的,万一这孙子当真是为了里应外合偷袭扬州,那他现下就要立即去卫所布防!
“顾大人说得不错。”柳元从外进来,眉眼冷峻道:“乌日达此人睚眦必报,廖绕扶持水龙王与他争夺四方岛,以他的为人,大抵是恨毒了廖绕。扬州府一旦失守,廖绕定然会获罪,对乌日达来说,可谓是一箭三雕。”
乌日达要的便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梁霄恨得牙痒:“今日是中元节,满城的百姓都出来放河灯看百戏,若是海寇借此机会入侵,这一府的百姓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倘若乌日达当真打着夜袭扬州的主意,”顾长晋盯着布防图,用断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河道口,“这几处地方要速速做好应战的准备,事不宜迟,梁将军立即去卫所点兵。至于锦绣阁,便由我亲自带人去,将廖绕救出。”
他放下笔,看着梁霄与柳元,神色凝重:“扬州城不能破,我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乌日达带了火器、炸药,只要往内城一炸,制造混乱,再有海寇登岸,今夜的扬州府定要生灵涂炭。
扬州地处运河口,水道四通八达,海寇一旦占领了扬州,怕是大胤的整个江南腹地都要失守。
比起党争,此时守住扬州城,护住这一城百姓,更加重要。
即便这意味着失去扳倒廖绕的机会。
柳元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默了好半晌,终是笑叹了声:“顾大人说得对,扬州城不能破。只锦绣阁那处,不该由你去,该由咱家去。若今夜海寇真要侵袭扬州,此时蛟凤大抵也在路上。顾大人既起了招安的打算,那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长晋的确是有招安的打算。
“乌日达敢只身来扬州见廖绕,他定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夜四方岛的海寇怕是会倾巢而出。若真是如此,”顾长晋眯了下眼,微微冷下了声:“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柳公公——”
他看向柳元,一字一句道:“劳烦你带上潘学谅去见蛟凤。”
柳元同他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块遍体乌黑的令牌,正色道:“这是咱家离开上京时,皇爷给的令牌。令牌在手,诸位大人皆要听咱家号令。梁将军即刻领兵巡视海防,以防海寇偷袭。顾大人带上潘学谅前去招安蛟凤,而咱家亲去锦绣阁,救廖绕,活捉乌日达。”
他惯是一张带笑的脸,此时敛了笑,那张糜丽精致的脸便多了几分英气。
梁霄认出柳元手里的令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垂首做了个军礼便道:“末将领命。”
言罢,一指身边几位副将,道一句“跟我杀敌去!”便风风火火离去了。
梁霄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柳元与顾长晋二人。
顾长晋盯着柳元手里的灵牌,轻咬牙关,须臾,低声吩咐道:“横平,你跟上梁将军,务必护着梁将军的安危。椎云,你现在就带上人去小秦淮河,找到她,将她送到屏南街去。”
柳元一听便知顾长晋嘴里的“她”说的是谁。
心念电转间,明白了顾长晋为何非要去锦绣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