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拾义叔说,牟大夫撕开他衣裳给他处理伤口时,忍不住惊讶道:“寻常人被火铳打中,不躺个十天半月都不能下榻。这位倒是厉害,不仅没躺,还能抡起刀砍下数十个人头,确定内城安定才昏迷过去。这般心智,难怪年纪轻轻便做上了四品大员。”
容舒这才知晓,他去酒肆寻她那会,已经十分不好受。
强撑着听她说完那番话,等她离去后才倒下,兴许是他给二人留的一点儿体面,也兴许是……不想她觉得内疚。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落烟手里药碗,神色微微一顿,旋即撑着身子坐起,缓声道:“劳烦容姑娘替我喊常吉与椎云进来。”
容舒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又换回了“容姑娘”,竟觉得松了口气。
他这会住的地儿是角落里的一个废弃的小偏殿。
大殿里人来人往的,牟大夫说不适宜他养伤,便让人专门腾出这么个小间来。
容舒出去叫了椎云与常吉进来。
他二人一直在小殿守着,也就容舒进来喂药时,方会离开。是以容舒一唤,立马便进了屋。
“主子!”
顾长晋“嗯”了声,道:“梁将军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梁将军已经击落了差不多二十多艘四方岛的海舰,海寇也死了至少五六千人。要搁往常,损失如此惨重,这群人早就退回去四方岛了,不知为何竟然到这会都还不退。”
梁将军与廖总督联手布防,用大胤的海舰在近海处设下一条防线,四方岛想要冲破这条防线委实不易。尤其是眼下在海上飘荡了大半月,带来的粮食快要耗没了,再不回四方岛,很快便要弹尽粮绝。
顾长晋略一思忖,道:“乌日达的两个弟弟想替他报仇。”
乌日达的两个弟弟,一个叫乌日明,一个叫乌日辉,乌日达能在四方岛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他这两个弟弟功不可没。
常吉好奇道:“他们如何得知乌日达已经死了?”
椎云瞥了他一眼,接过话,“乌日达没能与他们里应外合,我们又迟迟不拿乌日达做人质,除了他已死,再无旁的可能。”
“四方岛的海寇快坚持不住了,那群乔装成落难渔民的海寇之所以跑进内城,便是为了抢粮食。” 顾长晋揉了揉眉,道:“我今日便回去大营,还有一些事要查。枫娘子同我道,大胤里除了廖绕,还有一人在与水龙王勾结。水龙王被杀前,正在替那人采买火器。那人十分谨慎,蛟凤到如今都没摸到那人的身份。”
想到肩上被火铳打中的伤,顾长晋面色渐渐冷下。
“这次四方岛用的火器,不管是鸟铳还是红夷大炮俱都十分精良,比神机营研制出来的火器还要先进,那人要水龙王购买的大抵是同样的火器。”
衡量一国的战力,不仅要看有多少兵,多少能将,还要看手里的武器,一把精良的火铳能抵十个悍不畏死的兵丁。
那位通过水龙王秘密购买火器的人,起的分明是造反的心思。
上京里有造反心思的人可不止一个人。
便是六邈堂……
椎云与常吉的心沉沉下坠,嘴唇几番翕动,终是咽下了到嘴的话。
有些事,只能想,不能问。
思忖间,常吉忽又想起一事,道:“六邈堂那头的吩咐,主子可有对策?”
徐馥在顾长晋离开上京时吩咐下来的两件事,一是杀梁霄,二是嫁祸给廖绕。
主子领的皇命便是调查廖绕,如今蛟凤被招安,又有乌日达死前的那番话,不管廖绕如何狡辩,一个通敌罪是跑不掉的。
徐馥想将梁霄的死嫁祸给廖绕,不就是为了扳倒廖绕么?廖绕落罪,徐馥交待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一半。
只杀梁将军这事,主子定然不会做。
梁将军不死,六邈堂那头还不知要如何惩罚主子。
常吉担心的是徐馥的手段。
顾长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伤,淡声道:“此事我已有对策,你们不必担心。”
主仆三人刚说完话,牟大夫已经提着个药匣子来到小殿外。
顾长晋朝他身后看了眼,那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无。
他微抿唇,神色平淡地收回目光。
容舒是在下晌那会才知晓顾长晋离开了。
路拾义巡逻归来,对着她不停地感叹道:“听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回去同梁将军商量,这才连伤都顾不得就要走。好在梁将军那里也有大夫,就是那里头的伤兵实在太多,未必能时时照看顾大人。”
他说到这,便顿了顿,道:“那日顾大人在酒肆与你单独呆了片刻,出来后就昏死过去。你同拾义叔说说,那日,你们都说了甚?”
容舒才不愿同路拾义说这些,拎起案上的团扇,十分拙劣地岔开话题。
“我听常吉说,四方岛的海寇快撑不住了,至多半月,那些海寇便要退回四方岛。我正想着给阿娘去信,拾义叔若是得空,替我找个镖师送信,可好?”
眼下扬州受困,驿馆只送官府的信函,老百姓想要送信,还得找镖局的人才行。
果然,路拾义一听这话,也没心思打听容舒与顾长晋的事了,把佩刀往桌案上一拍,呷了口茶便道:“我早几日已经让人给你娘递了口信,说你一切安好,让她莫担心。你若是想要给你娘报平安,倒是没必要特地捎信了。”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道:“我想让阿娘来一趟扬州。”
路拾义一愣:“让你娘来扬州?”
容舒“嗯”了声,说起了郭九娘曾经与她说过的话,道:“郭姨说得不错,这些事我不该瞒着阿娘,若舅舅当真利用沈家做了不该做的事,阿娘才是那个最想要亲手大义灭亲的人。”
路拾义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道:“沈一珍那人,该手狠的时候,的确不会手软。成,送信这事便交与我。”
酉时六刻,顾长晋回到守备都司的大营。
正是金乌西沉、晚霞如火的时候,海上的炮火声与前些日子相比,竟是消停了些。
梁霄刚从舰上下来,见到顾长晋便道:“顾大人伤势如何了?七信公公昨日才派人过来,说大人至少还得再养个五六日,四方岛的海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大人便是在内城养伤也无妨。”
顾长晋拱手行礼,道:“下官已无大碍,劳将军挂心。”
他此时的面色着实不好,梁霄也是把受伤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了,一见顾长晋的面色多少猜到他的伤势有多重。
但他也明白顾长晋为何要来。
若是他梁霄受伤,大抵也会同他一样,只要一口气在,便不会离开战场。
他叹了声,道:“本将也不劝大人回去养伤,只顾大人要答应本将,伤好之前莫要上海舰。”
顾长晋见他面色凝重,颔首应下,道:“听说四方岛的海寇这两日在疯狂地攻打廖总督的船舰?”
“乌日辉和乌日明心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想着要在回四方岛之前为兄报仇,这才咬着廖总督的船舰不放。乌日辉昨日已被廖总督击毙,乌日明也受了重伤。只是——”
梁霄声音微顿,看着顾长晋道:“廖总督对敌时,腹部也被火铳打中。眼下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势却不见好转,血止不住。”
火铳威力极大,顾长晋肩上中了一击,差点就没了半条命。
廖绕中的是腹部,那里正是五脏六腑勾连之处,自古伤在肺腑之症,惯来难治。
廖绕,怕是活不了了。
数百米之隔的营帐里,廖绕的确是出气多吸气少,只他面上并无半点将死之人的消沉之色。
柳元正在给他换药,他躺在榻上,也不知是想到了甚好笑之事,蓦地笑出了声。
便见他斜眼看着柳元,道:“柳公公与顾大人来扬州,本是要将廖某押回京师问罪斩首。如今却不得不拼命救我,可会觉得憋屈?”
柳元狭长的眸子轻轻一转,定在廖绕面如金纸的脸上,道:“咱家怎会觉得憋屈?廖总督这伤是为大胤而受的,咱家若是能救,定会尽全力救。”
廖绕闻见此言,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腹部霎时涌出一大团血。
“我只是瞧乌日家的人不顺眼,乌日家盘踞在四方岛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儿没少做。若是可以,我还想亲自去狄罗国,将乌日一族满门屠尽。”廖绕边笑边喘着气道。
柳元并未接话,只平静地给他换下布条。
廖绕也不在乎,咳了两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你说那日范锦书不在马车里,那我问你,她如今在何处?”
他那两位心腹去过出事的地方,只看到一辆被炸成碎片的马车残骸,范锦书还有她的两名婢女却不见踪影。
这么多天过去,始终杳无音信,连尸首都找不着。
柳元垂下眸子,气定神闲道:“廖夫人还在养伤,廖总督可有话要咱家带给她?”
营帐里沉默了几息。
廖绕闭上眼,笑道:“不必了,我与范锦书早已无话可说。”
柳元定定看着廖绕。
大夫说他撑不过七日了。
七日内,他要套出廖绕与二皇子私下来往的证据藏在何处。
出了廖绕的营帐,一名勇士营的士兵疾步走来,对柳元道:“大人,顾大人回来了。”
柳元挑了挑眉,七信不是说他这会在内城养伤吗?
他忖了忖,抬脚往顾长晋的营帐去。
顾长晋见他来,也不意外,径直问道:“廖总督还有多少时日?”
柳元道:“至多七日。七日内,若是套不出话来,便只能等廖夫人醒来后再做打算。”
顾长晋眉宇微蹙,“廖夫人若是当真有廖绕与二皇子私通的证据,可会隐瞒?”
“不会。”柳元笃定道:“廖夫人是老尚书亲手养大的,若真有证据,早就交与老尚书。至于廖绕为何要那般说,咱家尚且猜不出他的用意。”
顾长晋默了半晌,道:“若廖夫人不在那马车,他那样说,是为了让我们尽全力保护她。若廖夫人在那马车,他那句话,是为了报复。”
“报复?”
柳元微微眯起眼,电光石火间便想明白了顾长晋说的“报复”是何意。
他在怨老尚书将廖夫人牵涉到朝廷的争斗来。
若廖夫人当真被炸死了,他要让他们知晓,这世间唯一知道证据在何处的人,就是因着他们的私心而死的。
她一死,他们想要的证据一辈子都找不到。
“说明他还是不懂廖夫人。非老尚书要将廖夫人牵涉进来,而是廖夫人希望他迷途知返。” 柳元笑道:“既是为了报复,想来廖绕那话也是假的。”
“不,廖绕那话应是真的。”顾长晋望着柳元,沉吟道:“五日后,若廖绕依旧不松口,我便去春月楼一趟。”
“春月楼?”柳元挑眉,不解道:“顾大人去春月楼作甚?”
“借药,借人。”
柳元反应过来,道:“你要去寻那位绿倚姑娘?”
顿了顿,眸光轻轻一转,又道:“春月楼的老鸨郭九娘把里头的姑娘当眼珠子护着,你想借人,兴许还得找容姑娘帮忙。”
顾长晋一顿,想起今日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半张白玉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