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点儿近乡情怯的忐忑,戚皇后脱下身上的斗篷,递与桂嬷嬷,道:“嬷嬷在外间侯着便好,本宫自己进去见她。”
戚皇后说着穿过外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小佛堂里供奉的是戚家先祖的灵牌,四条檀香木大香案上整整齐齐摆着上百面灵牌,两侧十数盏佛灯被帘子带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
昏黄的灯色里,身着豆青色袄裙的姑娘正忐忑不安地坐在临窗的圈椅里。
这姑娘生得十分好看,雪肤乌发,明眸善睐,便是身上的衣裳朴实无华也掩不住这天生的丽色。
听见掀帘的动静,她抬眼望了过来,迟疑半瞬后,起身行礼,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戚皇后上前扶起她,温声道:“不必多礼,你知晓本宫是谁?”
闻溪轻轻颔首:“几位大人同民女提过今日要见的贵人是皇后娘娘。”
顿了顿,她迟疑道:“不知今日娘娘因何召见民女?”
戚皇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半晌方笑道:“坐下,陪本宫说说话。”
待二人落座,又笑意盈然道:“本宫听说你同太子殿下一样,自小便养在徐馥膝下,她待你可好?可有同你说过你的身份?”
闻溪轻轻应道:“民女是孤儿,刚出生便被嬷嬷捡去养着了。夫人待我极好,自小教我习字,教我琴棋书画,对民女视如己出。”
她提起萧馥之时,脸上难掩孺慕之情,俨然是把萧馥当做一个敬爱的长辈看待。
当初小五一口一个“阿娘”地唤着戚夫人时,戚皇后偶尔也会期望那一声“阿娘”喊的是她。
这会听闻溪提起萧馥,戚皇后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吃味,却不料心中竟无波无澜。她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暗道到底是不一样。
小五三不五时便会去坤宁宫陪她,她看着小五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一点一点长大成明媚妍丽的姑娘,便小五不是她女儿,情分也是不一样的。
眼前这孩子虽是她的亲骨肉,但到底隔着漫长的十九年,要打破这层隔阂谈何容易?
思及此,心中对闻溪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怜惜。
戚皇后轻轻一叹,指着高案上的灵牌,缓缓道:“这里是戚家的佛堂,供奉的都是戚家的列祖列宗。这些,都是你的亲人,当年你便是在这里出生的。孩子——”
戚皇后望着闻溪,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女儿。”
“刺啦”——
一声椅子腿拖动的声响从内室传出,桂嬷嬷担忧地往里头看了眼。
这小佛堂便是当年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地方,也不知小公主会不会对娘娘心生怨怼?毕竟当初娘娘便是在这里舍下了她,交给戚家人。
也正因着此,小公主才会流落民间十九年,被萧馥拿来作为报复皇后的棋子。
桂嬷嬷待得里头再次传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戚皇后牵着闻溪的手从里行出。
“嬷嬷,今儿闻姑娘同本宫一起宿在竹楼里。你让鹂儿上来罢,她们二人年岁相当,大抵能多些话聊。”
桂嬷嬷怔楞了下。
闻溪是戚皇后之女这事十分隐秘,陪着戚皇后来此的都是她的心腹,许鹂儿还有旁的宫女都被桂嬷嬷安排在山脚下的屋子住着了。
她望了望始终垂着眼的闻溪,心知这姑娘大抵还抗拒着娘娘,娘娘这才让许鹂儿来陪她。
鹂儿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有她陪着,小公主兴许能与皇后娘娘熟络些。
桂嬷嬷忖了忖便含笑应下。
山脚的居士楼里,许鹂儿听到皇后娘娘的传唤,微微一惊,忙道:“可是娘娘出甚事了?”
来传话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雪映,听罢这话,便笑道:“慌甚?娘娘有我们伺候着,哪儿能出事?”
嗔她一眼,又接着道:“快跟我来,娘娘今儿遇见个十分投契的姑娘,想着你与那姑娘年岁相仿,便想着唤你去跟前,一同说说话。”
许鹂儿这下终于放下心来,换好衣裳便打着伞跟在雪映身后出了屋。半路经过一处松涛阵阵的松林,她下意识朝那片银装素裹的密林望了眼。
雪落纷纷,密林深处一道斜长的影子藏在幢幢树影里。
许鹂儿慢下脚步,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旋即快步跟上雪映,往半山腰的竹楼去。
第八十五章
许鹂儿到了竹楼, 桂嬷嬷上前来叮嘱道:“夜里便由你和雪映伺候闻姑娘,记住要用心伺候,莫要怠慢了。”
许鹂儿含笑应“是”, 推屋进门。
窗边的小榻上, 气质恬淡的姑娘一见到她们进来, 便站起身行了个礼,一颦一举皆规矩得很,叫人挑不出错处。
许鹂儿望着闻溪秀丽的面庞, 温柔地上前福身。
夜里竹楼半数灯皆熄灭了,戚皇后住的那屋子却依旧是灯火煌煌。
她一身寡淡的禅衣,正端坐在几案后头翻着佛经。
黑夜里,一行身着缁衣的僧人缓缓行在雪地上, 夹杂在这僧人中间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妪。
不多时, 众人抵达了竹楼,为首的僧人轻轻叩了叩门,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进来”,便推开门, 领着那老妪进了屋。
戚皇后抬眸望着他们, 目光扫过那老妪时,柳眉忍不住一挑——
那老妪面上竟然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缁衣僧人双手合十, 道了声“阿弥陀佛”。
“皇后娘娘,今晨孟大人特地派人护送丁施主到大慈恩寺,孟大人道丁施主便是您想见的那位。”
戚皇后放下手里的佛经, 颔首笑道:“有劳几位大师了。”
说着便望了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忙将几位僧人送出了竹楼。
屋子里便只剩戚皇后与那姓丁的老妪。
那老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礼, “民妇叩见皇后,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声音十分柔润, 并不苍老,听着并不似她外貌这般苍老。
戚皇后垂眸望着她,温声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丁氏垂着眼皮抬起脸,柔黄的灯光落在那张伤疤纵横的面庞,她撑在地上的手忍不住颤抖。
戚皇后眸子里露出一丝怜惜。
“这是那晚你自己动手划伤的?”
丁氏应道:“是,民妇不想死,便决定舍了这张脸。”
“难为你了。”戚皇后道:“此事是戚家的错,日后本宫定会补偿你。现在你同本宫说说,可记得那孩子身上有何特征?”
丁氏道:“小公主出生之时,是民妇给她擦身,包上襁褓的。民妇若是没记错,小公主的右肩上有一颗朱砂痣。”
说着在肩上比划了一下。
朱砂痣。
戚皇后一瞬不错地望着丁氏,又问道:“除了那朱砂痣,可还有旁的东西?”
丁氏撑在地上的手指轻轻一颤,道:“无了。”
戚皇后又问了几句,待得丁氏一一应答后便颔首道:“今儿你在这竹楼住下,本宫让桂嬷嬷带你下去歇息。”
丁氏却不肯动,伏地请求道:“求求皇后娘娘救救民妇的女儿!”
“你女儿?”
“是,民妇的女儿名唤陈梅,如今就关在了大理寺狱。”
陈梅……
戚皇后对这桩杀夫案早就有所耳闻,此时听丁氏提起,倒是一下子想起了这事。
“你便是为了你女儿,方才在上京现身?”
丁氏含泪应“是”。
孟宗的人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好不容易查到了白坪山的道观,却扑了个空。
只没多久,这妇人却凭空出现在了上京。
一个宁肯划破自己的脸也要销声匿迹的人,忽然出现在上京,多少会令人生疑。如今知晓她是为了女儿而来,这就解释得通了。
一个母亲,为了女儿,的确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戚皇后垂下眼,温声道:“你既然是陈梅的母亲,那陈梅与钱大的婚事自是无效。此事本宫会知会孟大人,届时都察院会替陈梅陈述冤情。”
丁氏用力地磕头,啜泣着道谢:“民妇谢过皇后娘娘!”
桂嬷嬷将丁氏送去旁的竹楼,回来后便听戚皇后道:“让雪映伺候时,注意看那孩子右肩可有一颗朱砂痣。”
桂嬷嬷应下,顿了顿,道:“娘娘可要带她回宫,寻孙院使验一验?”
“先看看雪映那头如何说,这孩子若当真是她,与太子的关系……”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想起在小佛堂里闻溪问起太子时的那双眼,心中一沉。
饶是那丫头努力装作云淡风轻,也藏不住眼底的情意,那是一个女子提起一个心上人时方才会有的眼神。
这就是萧馥对她的报复么?
从前便是萧馥藏在眸底深处炙热而疯狂的情意泄露了她对启元太子的心事。
戚甄喜欢过启元太子,二人曾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萧馥望着启元太子那目光让她觉得不喜。
也正是因着她的不喜,启元太子后来鲜少来大慈恩寺看萧馥。
闻溪与顾长晋青梅竹马,是否两情相悦倒是不知,但至少闻溪是喜欢顾长晋的。
戚皇后沉吟道:“暂且不能带她回宫,等太子定下亲事后再带她回去。”
桂嬷嬷上前给她按摩头,道:“小公主可有说她是因何去了肃州?那承安侯府可有逼迫小公主离开上京?”
桂嬷嬷可是一直记着,正是因着承安侯的嫡长女看中了太子,要与顾家联姻,小公主才不得不离开上京。
这问题戚皇后也问过闻溪,那孩子吞吞吐吐的,只说是无意中听到嬷嬷说她父母在肃州,这才要去肃州寻亲。
戚皇后看得出来她在撒谎,至于为何撒谎,倒也不难猜。
不过是不愿意瞧见心上人娶妻,与旁的姑娘卿卿我我罢了。这样的心情,戚皇后也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