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熠受宠若惊地上前搀住嘉佑帝,道:“父皇仔细脚下。”
萧熠手摸上嘉佑帝的手臂了,方觉嘉佑帝瘦得厉害,鼻尖一时泛起了酸。
在他心中,父皇雄才伟略、心智过人,便是个病秧子,也是强大的,令人不敢小觑的,仿佛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
萧熠自幼便希望能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只他知晓自己资质平庸,为人亦是驽钝,便穷尽一生也成不了父皇这样的人。
外祖父与母妃总说父皇命不久矣了,可萧熠从来不信。
直到此时此刻,方知晓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皇有多消瘦孱弱时,他才惊觉,外祖父和母妃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父皇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嘉佑帝身着明黄冕服,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似是觉察到长子情绪上的低落,温和地笑了笑,道:“朕准备开春了便让你到太原府就藩,你意下如何?”
萧熠一怔。
太原府是父皇从前的藩地,也是他起事的地方,意义非凡。
将他的就藩地安排在太原府,乃是一种信任与偏爱。
萧熠道:“儿臣愿意。”声音难掩激动。
“太原府离上京近,日后你想回宫来见你外祖与母妃了,也能便宜行事。”嘉佑帝笑道:“太子明事理,不会阻挠你回来看望贵妃与刑家人。”
贵妃与刑首辅对那储君之位尚未死心,但萧衍知晓他这长子从来就没甚夺嫡之心。他这孩儿耳根子软,心也软,行事温吞而瞻前顾后,非良君之选。
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个好孩子。
“朕会下旨让你母妃留在后宫,不是因着要留你母妃在上京做质,而是想给你一个自由的天地,让你与宋家那孩子过些舒心日子。”嘉佑帝笑着道:“只你要管太原府,日子自是不会轻省,但朕相信,你与你那王妃定能替朕、替大胤、替百姓将太原府管好。”
萧熠眼睫微湿,重重颔首道:“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所托。”
“你是长子,可会埋怨朕没立你做太子?”嘉佑帝又道。
“儿臣不怨。”萧熠真心实意道:“儿臣比不过太子,太子与父皇一样,皆是文韬武略、胸怀天下之人,他会比儿臣做得更好。”
从前太子还只是顾大人时,萧熠便听闻过他的名号。便是严格苛刻如外祖父,也曾暗暗吩咐底下的人将顾长晋招揽入刑家的阵营。
顾长晋被认祖归宗的那日,外祖父将自己关入了书房良久,面色灰败。
当初戚家尚未倒台时,他都不曾这般挫败过。
但萧熠并不嫉恨顾长晋,他很清楚,便是自己能坐上那位置,也未必能坐得稳那张龙座。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却道:“在治国上,你的确比不上太子。但在别的方面,太子也同样比不过你。譬如你设计的□□,连神机营的统领都赞不绝口,这样的□□,太子可造不出来。”
萧熠自小便爱做木工,后来知晓大胤的□□比鞑靼诸国要弱,花了好些年潜心钻研。那会母妃总是骂他朽木不可雕,父皇却鼓励他喜欢便去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叫他设计出了一款不比鞑靼军差的□□。
“太子向朕举荐了你这款□□,不日便会让神机营的人照着你的图纸制造出第一批□□,送到北境战场去。”
萧熠心中惊诧万分,又有些喜出望外。
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努力叫人看见了,也得到了肯定,而这份肯定竟然来自他最钦佩的父亲。
嘉佑帝目露赞赏,望着他温和道:“日后你便与太子一同好好守住萧家这份祖业,为江山为社稷为百姓谋福。”
“儿臣遵命!”
短短一截子路,萧熠心中再不复方才的萧条与晦涩。
汪德海望着萧熠离去时的神态,忍不住腹诽:大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哄。
皇爷说几句话就叫他心甘情愿地辅佐太子了。
只要大皇子无意皇位,贵妃娘娘与刑首辅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总归继续折腾下去也不过是一场徒劳,何苦来哉?
不是谁都可以如当年的皇上一般,无心帝位,却还是被逼着走到了那个位置。
坐在那个位置要面临多少艰辛,遭遇多少背叛,见识到多少人心的丑陋,嘉佑帝一直很清楚。
让心智不坚的人做皇帝,对那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对大胤对百姓同样也是一场灾难。将顺王放到太原府去就藩,是最好的安排了。
皇上留顺王说话的事,没一会儿便在宫中传遍了。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戚皇后只淡淡地“嗯”了声,面色平静。
待得传话的宫人退下,她望向端坐在下首的顾长晋,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道:“大慈恩寺的人今儿便会来进宫,明儿祭祖,梵青大师也会跟随皇上去太庙。你既说大慈恩寺里有萧馥的人,明日可要命禁卫军加强戒备?皇上的身子遭不住一场刺杀。”
顾长晋掀眸看她一眼,恭敬道:“姑母此人十分谨慎,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便会立即消失。此时唯有将计就计,方能将她捉拿。也唯有将她捉住,母后才会知晓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戚皇后从茶汤里抬起眼。
这人到如今都不肯说那孩子是谁,又在哪里。只说只要她配合他,很快便能找到萧馥,知晓所有的真相。
戚皇后心中虽有些犹疑,却不得不配合他。
概因她太想找到那孩子了。
有时她甚至想,太子是不是想要用那孩子要挟她?是以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闻溪既然不是那孩子,又听令于萧馥,你为何依旧要本宫册封她为郡主?”
这是戚皇后最不解的地方。
当日他说闻溪不是她女儿时,她本想叫孙院使再验一次血,却被他阻拦了。不仅如此,还要她继续将闻溪当做是她与皇上的女儿,不能叫皇上看出蹊跷。
顾长晋缓声道:“孤这是为了保护她,想杀她的人,兴许不只有萧馥。”
闻言,戚皇后蹙了蹙眉。
太子这话,怎么听着不仅仅是在提防萧馥,也在提防着旁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太子是不是也在提防她?怕她会对那孩子下手,这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戚皇后放下茶盏,定定望着顾长晋。
良久,她道:“桂嬷嬷已经拿到了药,吃下那药,便能叫人假死三日而生机不绝。先前时间仓促,倒是不及细问。太子是从何处听说此药?又如何笃定本宫能寻到这药?”
这药乃蜀中失传已久的秘药,名唤“醉生梦死”。当初戚家要她毒杀嘉佑帝时,她便是准备用这药瞒天过海的。
顾长晋微微垂眼,老太医出自蜀中,曾与他提过这药。
当初嘉佑帝在太原府就藩时,戚皇后曾派人遍寻良药,说是要替嘉佑帝治疗沉疴,这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蜀中。
他叫戚皇后秘密寻此药,不只是为了叫朱嬷嬷上钩,也是为了试探戚皇后。
而戚皇后手里,竟果真有这么一颗药。
此药十分珍贵,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前世从坤宁宫送往四时苑的那杯酒的确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时的戚皇后,应当已经知晓了容舒的身份。
戚皇后赐下那杯酒,不是想要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第九十七章
顾长晋到坤宁宫见戚皇后的事, 闻溪是从许鹂儿那里听说的。
许鹂儿不过无意间一说,她却惦记在心头,等了好半晌都不见朱嬷嬷的身影, 方悄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朱嬷嬷?”
许鹂儿道:“桂嬷嬷昨个起夜时摔了一跤, 朱嬷嬷与桂嬷嬷一贯来亲厚, 担心了一整晚呢,这会定是去看桂嬷嬷了。”
闻溪闻言又望了望窗外,道:“难得放晴, 鹂儿你推我到院子去晒晒日头罢。”
闻溪从大慈恩寺来到坤宁宫,都是许鹂儿一路陪着的。
许鹂儿性子温柔,做事妥帖,又得戚皇后喜爱, 闻溪有意与她交好, 如今二人的关系是一日比一日亲近。
闻溪从她嘴里听说了不少顾长晋的事,当初顾长晋是如何给许鹂儿陈冤,又如何将她救出,鼓励她到宫里做女史。
这些事, 她反反复复听了不下三遍。
这厢许鹂儿听她说要出去晒日头, 忙答应一声,扶她坐上木轮椅, 往院子去。
闻溪如今身子虽渐渐见好,但依旧是绵软无力的,走路走不了多久, 想出门还得用这木轮椅。
往常出来, 她多半是在偏院里头转, 这会知晓顾长晋就在隔壁, 而朱嬷嬷又不在, 一颗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她已经差不多两年不曾见过顾长晋了,今日的家宴,便能见着他,多半也说不上两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自是不能露出端倪。
“我们往正殿去。”她轻声道:“就停在殿外那角门里头。”
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那道角门往常都是宫婢们进出的,贵人们鲜少会去那里,多是从正头的月洞门进。
闻姑娘很快就会被皇后娘娘认做义女,是个贵女了,去角门那处多少有些不妥。
但许鹂儿没半点儿踟蹰,十分乖觉地推着将木轮椅推到角门去。
今儿宫里要开宴,坤宁宫不少宫人都领了差事,这会正殿廊下除了两名大宫女并两名内侍,便见不着旁的人了。
闻溪一瞬不错地盯着正殿的木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一道颀长的人影迈过门槛,从里头行出。
日光穿过层云在他头顶兜头浇下,那人依旧是她回忆里的模样,眸若寒潭,眉骨高隆,微抿的薄唇线条凌厉,带着点生人勿进的疏离。
可若再细看,眼前的他又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身庄严贵气的紫色冕服的缘故,闻溪总觉得如今的顾长晋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气势。
她所在的角门隔得远,闻溪原以为顾长晋不会觉察到这头的动静。
可那男人行了几步便顿住了脚,往这头看过来。
闻溪心中一紧,紧接着又重重一跳,她张了张唇,与男人对视的目光甚至带了点儿期盼。
顾长晋却面无波澜地收回目光,转身阔步离开。
闻溪嘴唇翕动了下。
她自小就习惯了他的冷淡,只习惯归习惯,见他像看个陌生人一般地看她,心里到底有些酸涩。
他知不知晓她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为了点出肩头那颗以假乱真的朱砂痣,她忍着疼让安嬷嬷在肩上扎了上百针,那会她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
为了冒充戚皇后的女儿,九岁那年便开始服下毒药,就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在宫里留下,好助他一臂之力,除掉嘉佑帝与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