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反驳:“有多少屈服顺从就有多少身不由己,这点老爷不是最能体会吗?”
自暴自弃者无权嘲笑逆流而上的人,柳邦彦在精神上彻底败给了女儿,凄然地拭去惨泪,挣扎着站起来。
柳尧章连忙搀扶,发觉父亲浑身微微发抖,想已精疲力竭。
柳邦彦长长喘息数声,无力地做出裁决:“有太子殿下做靠山,我们都奈何不了你,往后你自去奔前程,我就等着什么时候被你送掉这条老命。”
他欠前妻命债,由女儿来讨还也算公平,说完转身由妻儿搀着蹒跚离去。
柳竹秋知道父亲的妥协出于被迫,并没有承认她的意思,不甘地长跪着,落下屈辱的泪水。
晚上东宫来信,朱昀曦说不便立即召见她,须得避几天风头,送了许多礼物慰劳,中有各式各样的香丸、香饼、香帕、香露、香皂、香膏、香油……看得出昭狱里的恶臭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那天他拥抱她时忍受了多大的折磨啊,因为享受而缠绵叫喜欢,如果痛苦还要来俯就,不是爱是什么呢?
太子心里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了,她要利用眼前的优势,多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那日唐振奇要将从高勇那里抢来的财物赏给她,她不拿会惹疑心,全拿必遭反感,于是捡了三分之一不甚稀罕的带走,寄存在孙荣的薛公园。
她写信向朱昀曦借得五十名亲兵,押送这些财物来到保定。
柳竹秋在京城身陷囹圄的事萧其臻当时便知道了,她返京前叮嘱他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慌乱更不可随意离开霸州,因为地方官擅离职守是死罪。
萧其臻相信柳竹秋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可情感不如理智那么听话,像捅破了马蜂窝,无论怎么逃避都躲不掉扎心的蛰咬。
前天得到她无罪释放的消息,那群马蜂才收了神通。他赶紧派人去京里问候,信使在半路上遇见柳竹秋,先赶回保定报讯。
萧其臻闻报喜得坐不住,亲自骑马出城迎接。
柳竹秋带领人马走到十里长亭,远远看见他在道旁翘首以盼,数日不见人已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欢笑的模样也显疲惫。
她忙下马行礼,惊道:“萧大人,你近日在为何事操劳?怎地如此憔悴?”
萧其臻怎好坦白是相思挂念之故,干笑搪塞:“都为修缮衙门的事,前几任县令累积的亏空太多,致使工程款短缺,我这几天都在为这个犯愁呢。”
各地衙门征收的税收一半上缴中央,一半留做地方政府的开支。
官员挪用公款是常事,有经验的官员每次职务调动前都会要求前任补齐亏空才肯赴任。
萧其臻当日的来保定意在调查高勇,没计较这头,摊上了几千两银子的漏洞。
通常官员补亏空的办法是增加耗羡1,有些黑心的最多能增加六七分的耗羡,相当于逼百姓多交一半多的赋税。这种缺德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柳竹秋知萧其臻两袖清风,家中也非豪富,几千两银子算是笔巨款,忙说:“大人不必烦恼,上次我们找高勇打秋风2,唐振奇将那些财宝赏了我一些。我正想让你拿去补偿被高勇祸害的人家,你先抽一部分来补亏空吧。”
萧其臻坚拒:“这些都是赃物,理当物归原主,我怎能贪墨?”
柳竹秋开导:“你拿来填补公款怎算贪墨?亏空又不是你造成的,总不能自掏腰包吧。你就快调任了,这漏洞不尽早补上,回头还不是百姓遭殃。”
刚才信使说朝廷前日发来调令,擢升萧其臻为顺天府府尹,官居正三品,从七品知县连升八级,不难看出皇帝对他格外赏识。
萧其臻下个月就得回京赴任,不想给后任摆烂摊子,无奈接受了柳竹秋的意见。
柳竹秋在保定逗留数日,尽量多帮他处理一些事务,还招安了何秀才及其手下的山贼,助他们洗脱前罪,重返家园。
这晚,她正和瑞福整理手上最后一批公文,杭嬷嬷来访,拿出一张人像线稿请她辨认。
画中人物是一位长挑秀丽,高髻如云的女子,柳竹秋瞅着眉眼有些像自己,猜测作画者是萧其臻,含笑探问:“杭嬷嬷,这是谁画的?”
杭嬷嬷知她已猜着了,直言不讳道:“前些天我家大人整日神思恍惚,茶饭不思,一日夜间在书房闷了一宿,早起我进去打扫,看到这幅画。孝廉可认得画中人是谁家女子?”
柳竹秋摇头:“恕小生眼拙认不出来,妈妈何不直接去问萧大人?”
杭嬷嬷本就下垂的腮帮像被几十斤的秤砣掉住,垮得更厉害了。
“问过了,他死活不说。温孝廉有所不知,我家老夫人早发觉他不对劲了,怀疑他心里有了人,却一直试不出来。我家大人三代单传,家里都指着他开枝散叶呢,可他一晃眼都三十出头了,连家都未成。老夫人为此整日着急上火,这次命我来摸他的底,若那女子是良家出身,不拘贫富她都愿意纳为儿媳。可他老是遮遮掩掩,不肯承认,这不越发显得此女身份可疑么?万一闹出尴尬事,我们萧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柳竹秋晒晒听着,明白萧其臻的家人怀疑他被不正经的女人勾上了,想到她这儿来找线索。
杭嬷嬷不跟这浪荡子客气,铺垫完毕便进行逼问:“温孝廉,我家大人平日往来最多的除了柳家的三少爷,就是您了。来保定后又同您朝夕相处,他日常跟哪些人接触,去过哪些地方您想必最清楚。若知道什么请千万告诉我,做朋友的不为着朋友好,那可不地道。”
柳竹秋料想在萧家人眼里,她和柳尧章都属于狐朋狗友,摸着良心想真挺愧对萧其臻,现下唯有装傻笑哄:“妈妈见谅,这些我真不清楚,关于萧大人的私事想必柳三爷知道的更多,您何不去问他?”
杭嬷嬷疑她推诿,冷笑:“这个回头我们老夫人会看着办的,孝廉既和我家大人交好,还请多劝劝他。您看您有妻有妾,美满如意,见好朋友打光棍心里也不落忍吧。”
瑞福气她过于刻薄,在一旁强忍怒气,等人走了红着脸怒怼:“这婆子好没道理,听她的口气,好像是先生害萧大人打光棍的。”
柳竹秋劝他算了,还一点不怨杭嬷嬷无礼。她是没主动霸占萧其臻的心,但他无心婚娶可不正是为着她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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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柳竹秋考虑是否跟萧其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么做太伤他的自尊。要让他死心,最好减少非必要的接触,并且暴露一些让男人不能容忍的“缺陷”, 比如好色。
这条在保定无法实施, 得等日后再做计较。
她提前向萧其臻辞行, 带着瑞福返回京城。
蒋少芬这些天和春梨住在柳尧章家, 听说小姐回来了,忙过来接应。
柳竹秋出狱的第三天便赶去保定,没顾上去找蒋妈,只托白秀英捎了些话给她。
相见时发现她的右脸有一块拇指大的烧伤,双手也缠着纱布。想起那天张鲁生说锦衣卫衙门停尸房着火时, 全靠一黑衣人自火场中抢出了冉大奶奶的尸体, 她知道那是蒋少芬,却没想到她为此负伤。
心疼地捧着她的双手责怪:“蒋妈, 你受伤了也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伤就能好得快些吗?只起了几个水泡, 已经没事了。”
蒋少芬拆开纱布让她看已结疤的伤痕,以宽其心,又说:“我已照你之前吩咐的在城外寻了块荒地,将那冉氏安葬了。你现在该说说为何要厚待那恶妇了吧?”
柳竹秋不无感慨地解释:“我在霸州知州衙门看了仵作交上来的验尸报告,冉大奶奶身上的伤口比高勇多十几倍, 还都集中在背部,分明是被黄国纪虐杀的。推测她当时是为掩护高勇才会造成那样的伤势。这女人凶悍恶毒, 对情人却忠贞勇毅, 这点还是很值得敬佩的, 也难怪高勇会那样宠她。我想大部分男人都会爱上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他们的女人吧。”
她本想将冉大奶奶和高勇合葬, 奈何高勇的尸首已随火灾化为灰烬, 没能让他们同穴相依还挺遗憾的。
蒋少芬笑道:“太子不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你的吗?我听春梨说, 你俩已经成就好事了。”
柳竹秋脸刷然通红,瞪着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春梨,低声嗔怪:“这死丫头,就会揭我的短。”
蒋少芬抿嘴戏谑:“她很担心,怕你将来进宫做妃嫔,她也只能跟去做太监的老婆。”
柳竹秋噗嗤道:“别说我不会进宫,就是真有一天自身难保了也会先把你们安顿好。”
蒋少芬立马板起脸:“别说不吉利的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可你也得始终清醒,别中了太子的美人计。男人骗女人从不带手软,不多留点神,小命都会被他们算计掉。”
柳竹秋揶揄:“蒋妈好像很有心得啊,莫非被哪个坏男人算计过?”
蒋少芬轻轻拍她一下,示意她严肃。
柳竹秋正经起来,问她离京期间高勇案是否有新进展。
蒋少芬说:“官府逮捕那吴介后又牵扯出了一些人,里面有国舅章昊霖府上一个姓吴的管家。可那吴管家被捕前就死了,听说陛下已下旨让有司结案了。”
她未参与查案,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当日曹怀恩等人刑讯吴介,这厮东拉西扯供出一堆人,细省后都与本案无关。
直到锦衣卫将他的妻子儿女抓来拷问,他方供认与章昊霖府上一吴姓管家有亲,正是那吴管家收买他找人诬陷陈维远和温霄寒的。
一时间炸雷落地,官员们都知接到了烫手山芋,齐齐目眐心骇。
曹怀恩机敏地宣布退堂,恳请庄世珍回宫请示庆德帝。
章皇后寿诞那晚,章昊霖在御花园淫污宫娥,被陈维远持矛追杀,双方结下大梁子。
接到陈维远是被人诬陷的消息时,庆德帝已将怀疑聚焦到章昊霖身上,听了庄世珍的奏报怒发冲冠,命曹怀恩即刻逮捕吴管家,务必从严鞠讯,究出元凶。
铁了心要彻底整治这混账小舅子。
章昊霖提前数日陷入慌乱,担心吴管家暴露,悄悄将其一家四口全部杀死,埋在自家花园里。等锦衣卫去拿人,谎称他偷了府上的财物举家出逃了。
锦衣卫奉皇帝严旨,不肯轻信章家的说法,带着十几条猎犬入府搜索,最终在花园一隅挖出了尚未腐烂的死尸。
章昊霖行迹败露,将罪责推给几个奴仆,这些人受到威胁,被迫为其顶罪。
锦衣卫将他们全部带回监狱关押,使出各种手段,力求撬出真相。
章昊霖走投无路,慌忙求助唐振奇。他们沆瀣多年,利益纠葛极深,一方倒台势必牵连另一方。
唐振奇权衡之下吩咐曹怀恩使阴招,将那几个嫌犯尽数“监毙”,想落个死无对证。
他们斩得断线索,斩不断庆德帝的疑思,反倒令皇帝看清了底下人的倒行逆施。
这些狗才敢把他的命令当耳旁风,在他眼皮底下弄鬼,若不严惩,天威何在?
当日便罢免了曹怀恩的官职,传旨贬章昊霖为琼州府定安县驿丞,即日携家眷离京赴任,非召不还。
章皇后被软禁,在宫廷里的势力并未受损,庆德帝派去监视她的那些人里也不乏她的亲信,即刻将消息飞报坤宁宫。
她听说庆德帝对弟弟一家下狠手,不禁惊怒,可正是这疾风暴雨似的消息令她打消对丈夫最后一丝幻想,明白如今他心中只重利益之争,夫妻情分都得靠边站。
绝望复原了她的理智,依靠“智谋”挽回危局。她脱掉钗环凤袍,穿着素服,披发跣足来到乾清宫,跪地求见。
庆德帝本不欲接见,宫人呈上一块陈旧的破绢布,说是皇后交给他的。
那绢布是长衫下摆的一角,年生久远,上面还沾着几块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庆德帝悚然一震,回忆似冰水淋头,浇灭所有躁恼。
当年先帝病危,他和章皇后乔装自凤阳潜行回京,在京郊遭遇刺客袭击。
随行的几十名侍卫死伤殆尽,章皇后为掩护他被贼人刺中左肩,忍痛骑马载着他突围,逃脱刺客追赶。
她怕耽误时间,伤口血流不止仍不肯停下求医。
庆德帝撕下衣衫为她包扎,章皇后支持不住,劝他放弃自己赶路,以免错过登基时机。见他不肯,便挣着要下马。
庆德帝抱紧她大哭:“妻若不能为后,我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今日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夫妻俩相互勉励着咬牙前进,最终转危为安,携手登上金銮殿。
多年来章皇后将庆德帝为她裹伤的碎绢当做夫妻情深的证物爱惜珍藏,眼下取出来当做武器,攻击丈夫的心墙。
庆德帝果然中计,被绢布上刺眼的血迹勾出无限愧悔怜惜,忙起身出殿迎接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