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尚宫突然无征兆地病亡, 紧跟着尹掌膳因偷盗获刑被杖毙,令人无法忽视的巧合在众人心中掀起疑虑。
冯如月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夜间去看望朱昀曦。
朱昀曦正在喝御膳房送来的安神汤, 问她为何深夜过来。
“臣妾担心殿下, 您今天受惊了。”
冯如月小心问候, 面对如珠如玉的丈夫却像靠近火场, 薄弱的定力快盖不住畏惧。
她直觉李尚宫的死是一桩凶案,凶手就是眼前人。
朱昀曦也怀疑妻子洞察了内情,这事他做得太明显,但让李尚宫多活片刻她就可能将秘密告知他人,在那样紧急的状况下别无选择。
起初他想对冯如月隐瞒, 温和地请她坐下, 端详着她说:“爱妃一定吓坏了,这是安神汤, 你也喝一点吧。”
边说边舀起一勺汤汁送到她嘴边。
这举动加剧了冯如月的恐惧, 她深爱朱昀曦,也相信他看重夫妻情分,但是信奉封建纲常的女子熟知“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一理念,始终以君臣定义她和太子的关系。
铁打的帝王流水的臣子,她压根没想过能成为朱昀曦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人, 而且君心反复天威难测,早承恩, 晚获罪的例子俯首皆是。李尚宫和尹掌膳死因不明, 东宫人人自危, 她也不例外。
眼看勺子贴住嘴唇, 她本能地扭头躲避, 身体开始颤抖。
目睹这一反应, 朱昀曦短暂诧异,随即体察出妻子的心理。
再怎么努力关爱她,为她付出再多,也不能获得丈夫应得的信任。
在这华丽冰冷的宫殿里,他只是强权的载体,人们为了生存讨好依赖他,都不能给予他真挚的爱。
他泄气地放下碗,稍显毛躁的动作让汤汁撒了出来,冯如月见他着恼,急忙跪下请罪:“殿下,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担心……”
关心、担忧与害怕混合的复杂情绪令她花容失色,泪涟涟地垂着头,像抱着一盆长满毒刺的美丽花卉,受着剧痛却舍不得放手。
诡异感受连自身都难以消化,更别说向对方解释。
朱昀曦不想救人反遭误解,以太子妃的敏感柔弱,不向其说明日后很难再平静相处。
他冲左右挥手,内侍们默默退至屋外。
冯如月提心吊胆,在朱昀曦开口时哆嗦一下。
朱昀曦假装不见,和声道:“今天李尚宫看了爱妃画的画像,听尹掌膳告密,知道画中人就是柳竹秋。”
冯如月大惊,忍不住抬起头,朱昀曦缓缓转向她,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
事情不言而喻,冯如月退去疑惧,代之以满心愧悔,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哭告:“都是臣妾连累殿下,臣妾万死难赎其罪。”
她怕惊动旁人,拼命压低声气,汹涌的泪河冲花了妆容。
朱昀曦对妻子期望不高,杀人的主要动机也不在她身上,因此并无怨责。见她哭得伤心,顺手搂住拍哄:“爱妃莫怕,孤定会护好你们。”
他越是温柔,冯如月越内疚,怨自己不争气,总给丈夫添乱,闯了祸还以小人之心揣测防备,此刻恨不得以死报答,握住他的手忧泣:“现下宫里人都在疑心,若明日陛下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
李尚宫是庆德帝亲自委派的,突然身死,皇帝不可能不过问。
朱昀曦刚才还在为此焦愁,后来想通了,假如皇帝追究,也只会因为怀疑他有忤逆之意,避开这一嫌疑,杀几个奴婢算得了什么。
他镇定地扶起冯如月,一边替她擦脸一边暗示:“孤现在很不舒服,爱妃今晚留下陪孤,明日去跟陛下和太后说孤病了,这几日由你暂代孤去向他们请安。”
冯如月机智过人,立刻领会其意,忙伺候他宽衣躺下,派人去传御医来为他诊脉,是夜留下侍奉。
次日入宫,庆德帝果然问起李尚宫之死。
冯如月事先练习了好几遍,抱着为太子赴死的心情撒谎,表现还算自然。
“儿臣听说,李尚宫死前对太子说了很多大不敬的话,太子气急了才吓唬了一两句,不成想竟吓得她病发身亡了。”
派给太子的女官离奇身故,庆德帝当然疑心,但他与朱昀曦舐犊情深,又相信儿子不会干太出格的事,区区奴婢还不配做父子之间的芥蒂,准备就此带过。
他不计较,有人却借机兴风作浪。
第三天上午,李尚宫的寡妇女儿郁氏敲响长安右门的登闻鼓,声称母亲中毒身亡,请求皇帝查明真凶,为其伸冤。
那登闻鼓由卫队严密把守,上次柳竹秋去敲鼓也很费了一番心力,郁氏一介弱女子,能只身敲鼓自不简单。
按照宫里的规矩,宫女死后尸体须迁出宫,送往阜成门外五里处的静乐堂火化,等级低的直接将骨灰投入静乐堂里的枯井,品级较高的交与家属领回。
李尚宫死后尸体也被运往静乐堂等待火化,期间章皇后传下一道谕旨,称李尚宫为皇家效力多年,费心劳碌,特开恩将其遗体发还本家,由家人安葬。
正常流程下确认宫女死亡后,须先禀明皇帝,领取铜符才能转运尸体。
章皇后在乾清宫的眼线当晚便向她报告了李尚宫和尹掌膳的死讯。
皇后早知李尚宫对朱昀曦管束严苛,二人矛盾由来已久,认定李尚宫是被害死的,怎会错过这打击仇敌的好机会?
先让李尚宫的儿子领回尸体,密令他们找人验尸,若查出他杀迹象就尽量将事情闹大,力求对太子形成舆论压力,好促使皇帝追查真相,在父子间制造裂痕。
李尚宫的儿子请来仵作检验,查出李尚宫系中毒身亡。
章皇后闻报狂喜,然而弟弟章昊霖被软禁后她在朝堂的势力已严重削弱,要想达成计划还得借助外力,合作对象都选好了,就找唐振奇。
唐振奇与章昊霖沆瀣多年,却未直接参与过夺嫡阴谋,他想坐山观虎斗,章家人也怕泄密。
但现在两边在这件事上有了勾结的基础,张钦叛乱使得庆德帝对唐振奇恶感大增,虽未明确表现,形势已对唐振奇构成压力。
他知道自己积怨太深积重难返,将来必遭清算,太子绝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投靠章皇后,帮助她扶持颍川王即位方可免除厄运。
章皇后在信中向唐振奇条分缕析地揭露了这一利弊,诱哄他加入她的阵营。
唐振奇做着多手准备,不愿一下子投入太多赌注,只答应配合皇后本次的行动。
章皇后的手下便指使李尚宫的家人去敲登闻鼓。
李尚宫除开被关在昭狱的小儿子,还有两子一女,长子次子怕丢乌纱帽,也怕担风险,便怂恿在家寡居的妹妹郁氏出面。
郁氏少年守寡,因未生育子女被丈夫的族人送回娘家,母亲死后只能傍着哥哥们过活,经不住他们软硬兼施,被迫去敲鼓。
有唐振奇暗中接应,卫队没有阻止她。
登闻鼓响起,李尚宫中毒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有心人的推送下迅速传遍京城。
坊间流言太子荒淫顽劣,因李尚宫时常谏阻他玩乐,使之心怀嫌恶,派人毒杀了这位可怜的女官。
朱昀曦获讯时已身陷危局,陈维远见他长时间沉默不语,不禁着急提醒:“殿下,陛下不久后定会传召,您得早拿主意啊。”
他不知太子早设下预案,静坐是在思量皇后的狠毒。
有道是生恩不如养恩,过去朱昀曦真心将章皇后视作母亲,向她寄托过亲情,即使屡遭暗害,仍残留着一缕恩义舍不得斩断。
现在好了,她穷凶极恶来迫害,是要助他断舍离,以后大家就是冰炭不容的仇敌,再也不必顾忌什么。
“不用等了,孤这便去向父皇禀明原委。”
“殿下这可使不得啊!”
陈维远以为主子方寸大乱,要坦白柳竹秋的身份。
朱昀曦嗤笑:“孤还没糊涂呢,该说什么自有分寸。父皇这会儿想必正烦心,我们快走吧。”
庆德帝听说太子求见,猜他是来认错的。
先命人给他看郁氏递来状纸,问他要做何解释。
朱昀曦浏览一遍放下,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
“前因后果儿臣都写在这封奏折里了,请父皇过目。”
内侍接下折子呈给皇帝。
庆德帝只看前半截,眼神已变得犀利,屏退所有人,在他们告退时匆匆看完折子的后半截。
朱昀曦在上面写道李尚宫受皇后指使,长期替她监视东宫的状况,向其汇报他的一举一动。他早有察觉,怕损害母子亲情,令父母离心,故而不断忍耐。
那日李尚宫逼迫他为她的小儿子减罪,还肆意带新来尹掌膳参观他的寝殿,以此炫耀权势。
尹掌膳趁机偷拿了他的佩饰,他发现后责怪李尚宫不该如此放肆,李尚宫不仅不认错,还公然出言羞辱。他气愤已极,便逼她喝下了随身携带的治疗关节疼痛的蛇床子液。
太子数次遭暗杀,还曾在东宫内中毒,庆德帝相信他身边有章皇后派出奸细,李尚宫被收买也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奏折,望着泫然欲泣的儿子,严肃诘问:“李尚宫那晚是用什么话激怒你的?”
朱昀曦摇摇头,垂落数串珠泪。
“儿臣不敢说。”
“快说,否则朕也难护着你。”
庆德帝稍一吓唬,朱昀曦立即伏地痛哭,悲痛之情发人恻隐。
庆德帝与章皇后翻脸,保护太子的立场非常坚决,把案件引到皇后“夺嫡”这一事项上,他就会自发地偏向他。
朱昀曦参透父亲的心理,用无懈可击地表演诱导。
庆德帝很快离座过来扶抱,神色语气都完全蜕变成慈父,柔声哄慰:“曦儿你别怕,那贱婢究竟说了什么?你只管原原本本说出来,为父替你做主。”
朱昀曦泪如雨下,艰难地抽噎道:“她说……说儿臣不是母后亲生的……”
目睹皇帝脸上涌起风雷,他适时悲号着将头埋入他的怀抱,俨然受尽委屈的稚子。
庆德帝心疼地抱紧他,低声怒斥:“这贱婢枉口诳舌,当真死有余辜!”
误会解除,他觉得太子没有任何过错,只一点做得不妥,等他哭声渐低,取出手帕为他拭泪,温言薄责:“曦儿,李尚宫罪大恶极,你本可光明正大处死她,不该遮遮掩掩留下纰漏,让歹人借题发挥。还有,以后这种事都交给下人去做,你这双手是不能沾血的,明白吗?”
所谓明君应德象天地,恩如父母,不可滥发淫威,亲执屠戮。
比如刑部上交死刑犯的判决书时,都会故意选择更严酷的刑法,本改判绞刑的判成斩首,本该斩首的判成凌迟。就为了让皇帝在裁定时改回合理的判决,以彰显吾皇宽仁厚德。
君主道貌岸然到这种程度,绝不能碰杀人这种脏活儿。
朱昀曦点点头,忧怯道:“如今这案子已惹得流言四起,儿臣该如何应对?”
庆德帝冷笑:“李尚宫的儿女不是想让朕替他们查案吗?朕就给他们一个公道。”
言罢拉着儿子站起来,握住他双肩慈蔼叮咛:“曦儿,朕今天再正式声明一次,你是朕唯一认可的继承人,无论是谁都休想动摇你的地位,你尽可安心,不必理会那些流言蜚语。”
朱昀曦喜极而泣地拜倒谢恩,叩头时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抑制的得意。
庆德帝将李尚宫的案件指派给张选志办理,简单交代:“切勿因此损害太子声誉。”
老太监揣明圣意,只用一天时间就令案情“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