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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柳竹秋哄着陈尚志将他带回伯爵府, 命人帮他沐浴更衣,又拿饭菜给他吃。
伺候他洗浴的仆人禀报说他身上有多处伤痕,都是近期磕碰或遭藤条抽打的。
柳竹秋听完走进厅房, 见陈尚志坐在案桌前, 望着饭菜恓惶发呆。
她走近笑慰:“裕哥怎么不吃饭呢, 不喜欢这些菜吗?”
陈尚志胆怯地看看她, 头埋得更低。
柳竹秋坐到桌前问:“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堂弟们还是家里的仆人?”
陈尚志不吭声,眼里飞快浮起泪花。
柳竹秋知道他听得懂,这样已是默认了。
心想他的状态跟孩童差不多,这种事应直接跟家长沟通,先温和地哄他吃饭, 夹了些菜堆到他的饭碗里, 再将筷子递给他,见他不接, 便笑道:“要我找人来喂你吗?”
小傻子急忙摇了摇头, 犹豫着抬起手。她主动掰开他的手指,将筷子放进去让他握好。
“吃吧。”
陈尚志点点头,开始吃饭,起初小心翼翼,渐渐越吃越快, 想是饿坏了。
柳竹秋让仆人看着他,派人去陈府问陈良机在不在家。
老陈出去赴宴了, 她打听好他回府的时间, 到时登门拜访。
陈良机刚到家, 正急着叫人满院子寻找失踪的长孙, 听说忠勇伯造访也无心接待。直到柳竹秋叫人传话说陈尚志在她家, 老头儿才匆匆出迎。
“忠勇伯, 听说我家裕儿现在贵府?”
“阁老莫急,我们去屋里说吧。”
陈良机请客人去西花厅吃茶,柳竹秋讲述她在街上遇到陈尚志的情形,直言傻儿遍体鳞伤,像是受不了虐待,悄悄出逃的。
陈良机震愕气愤,老泪急涌道:“不瞒爵爷,老朽家里很有一些祸害,奴仆也不太老实。以前裕儿都由一位姓尤的嬷嬷照料,她是我已故大儿媳的陪嫁保姆,为人忠厚勤谨,裕儿能平安长大,全靠她百般护卫。可去年年尾她害病死了,裕儿身边缺了守护他的人,老朽又不能随时看顾他,便常被家里的恶棍刁奴钻空子。之前也骂过他们好几次,这回非得动真格的了。”
他决定立刻召集儿孙和负责照看陈尚志的仆婢,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狠狠给他们点教训。
柳竹秋劝阻:“阁老即便严惩只怕也起不了作用。您一日当中有半日在外面,裕哥又比不得健全人,若那些人挨了罚,趁您外出时变本加厉报复到他身上,却如何了得?”
陈良机羝羊触藩,忧心如捣。
柳竹秋来时已存了念头,趁势提议:“您若信得过我,可让他寄住在我家。我的仆人们都还忠实良善,没人敢苛待他。”
陈良机又惊又喜,踌躇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柳竹秋笑道:“你我既是同僚又是近邻,理应相互照应。我看裕哥是个听话的孩子,也很喜欢他,见他那样可怜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心想要照顾他。”
陈良机心想她是太子的亲信,大概见陈尚志貌似太子,对其移情生怜。
他年纪老迈,精力有限,常担心死后陈尚志身无着落,正寻思为他找个靠山。温霄寒主动示好,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他随柳竹秋去伯爵府,见陈尚志正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少爷玩蹴鞠。
柳竹秋指着男孩儿介绍:“这是我的继子骆仇。”,说完问骆仇:“仇儿,你和裕哥玩得高兴吗?”
骆仇懂事地点头,主动向陈良机行礼。
陈良机见这小爵爷很有教养,是个温顺孩子,正适合做傻孙的玩伴,至此更放心了。将陈尚志招到跟前问:“裕儿,你觉得忠勇伯家好玩吗?”
陈尚志慢慢点头,同时偷瞄柳竹秋一眼。
陈良机又说:“爷爷每天早出晚归,顾不到你。忠勇伯很喜欢你,想留你在他家住,你要乖乖听主人的话,以后每晚回家看看我便是。”
陈尚志似惊似愣,非常不安。
柳竹秋安慰:“爷爷不是不要你,是担心你在家又受欺负。我家仇儿缺少朋友,你留下和他作伴岂不正好?”
骆仇听文小青训教,记得要随时帮衬柳竹秋,机敏地扯住傻儿袖子摇晃:“裕哥哥你就留下吧,我会每天陪你玩游戏,请你吃好吃的点心。”
陈尚志闷闷地不说话,但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陈良机认为傻子没思想,本不是来征求其意见的,哄他接着跟骆仇玩耍,请柳竹秋到一旁说话。
“忠勇伯,蒙你厚爱,老朽就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了。过会儿便把他的衣物用具送过来,往后每月送十两银子给他做花销,你看够吗?”
柳竹秋摆手:“阁老提钱就生疏了,他又不是大肚罗汉,多个人不过多双筷子,何须客气?”
陈良机不肯占他便宜,坚持要付寄养费。柳竹秋最终妥协,以求让老头儿安心,留他在家和陈尚志一块儿吃了晚饭。
饭后陈家人送行李过来,柳竹秋安排陈尚志住在前院的西厢房,想到他有时可能会调皮胡闹,年轻丫鬟不好应付,家里又没有粗壮的仆妇,便派一个六十多岁的忠厚老苍头施二负责照顾他。
陈良机守着奴仆为傻孙收拾好房间,千叮咛万嘱咐地教导一番,依依别去了。
入夜柳竹秋去看望陈尚志,见他已安稳睡下方放心回房。
春梨伺候她洗漱,闲聊时问:“那裕小少爷长得怪好看的,可惜是个傻子,他真的很像太子吗?”
柳竹秋说:“太子比他还好看,主要是气质胜出吧,不过没他温顺乖巧。”
“哈哈哈,那当然,傻子怎么能跟太子比。但你为什么让施二去照看他?那老头儿耳朵背,手脚迟钝,人也有些老糊涂了,能当好差事吗?”
“这你就不懂了,裕哥生得那样俊,又是个傻子,多得是没廉耻的坏蛋想打歪主意,派年轻的伺候不妥,只施二这种老得不能人道的才保险。”
本朝禁止官员嫖妓,大老爷们色心难戒便改嫖小官。又因世人信奉男尊女卑,丈夫嫖妓偷人会被老婆责骂,跟男人苟且,妻妾则不便约束。
由此使得南风大行其道,渐渐发展到断袖遍地,龙阳泛滥。
如今京城的男妓比妓、女还多,良人家的美貌少年日常也频受骚扰。像陈尚志这种类型的简直是草原上落单的羔羊,不知会被多少恶狼盯上。
她一开始便怀疑傻儿是因反抗坏人猥亵才被打得浑身是伤,又害怕呆在家里的,是以决定为其提供庇护。
春梨见她对陈尚志设想之深远超寻常怜悯,大胆调侃:“小姐是爱着天上的月亮,才连那水里的月亮一并怜惜吧?看来你对太子真不是一般的喜欢。”
柳竹秋笑着轻轻掐她一下,随后叹气:“你这样说也没错,殿下就像那珍珠宝石,好看又值钱,谁见了不喜欢呢?说穿了,你家小姐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春梨好奇心早熟透了:“从你见到太子那天起就不停夸他美,我真想亲眼瞧一瞧。”
柳竹秋也思忖找时机教她开开眼,机会竟很快来了。
这还得调头说说她那想法总与之背道而驰的老父。
当日柳邦彦扬言要找人去萧家提亲,没想到竟是认真的。
他以为朱昀曦真不介意柳竹秋找婆家,不同其他人商量,擅自重金收买了一位有头脸的官媒婆去游说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看柳家老小都像地沟里的耗子,如今耗子竟妄图往自家门内钻,她深感耻辱,盛怒下赶走媒婆,并当着她的面泼水洗地。等萧其臻回家又将他唤来一通臭骂,怨他久不娶妻才使得污猫皂狗有机可趁。
萧其臻听说柳家托人来说媒,心头未愈的伤疤被血淋淋撕开,挨过母亲训斥忙跑去柳尧章家,请求向柳邦彦当面赔罪。
柳尧章尚不知父亲擅自为妹妹提亲,唬得魂耗魄丧,回家抱怨柳邦彦。
“老爷要为季瑶提亲也该知会儿子一声,如今闹出乱子,该怎生收场?”
柳邦彦正气恼不过,抢话怒令:“你别忙着埋怨我,先回去跟那萧其臻绝交!我柳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我柳邦彦大小是个三品侍郎,还有三个进士出生的儿子,满门衣冠,哪点比他萧家差了?亏她母亲还是个二品夫人,行事竟如市井泼妇。三十多岁的鳏夫儿子还当成香饽饽。我们阿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有爵位,算起来他们家还高攀了呢!”
他和女儿一起受辱,方体会到歧视之凶残,若能放下老脸,真想跑去萧家指着那眼高于顶的老太婆臭骂。
柳尧章好容易劝住他,愁苦道:“老爷还在这儿发火呢,您此番已闯下大祸了。”
柳邦彦不忿:“你爹我骨头再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量姓萧的还奈何不了我!”
柳尧章跺脚:“载驰兄自是无妨的,可您就不怕惹恼太子殿下?”
柳邦彦听这话蹊跷,催他详解。柳尧章不能再有保留,老实地兜了底。
“您知道季瑶已是殿下的人了吗?”
“多少能猜到,可我之前问过阿秋,她说殿下不反对她嫁人啊。”
“她真这么说?”
“当然,要不我怎会为她张罗婚事?”
“这就怪了。”
“你别绕弯子,快说,这事究竟有何不妥!”
柳尧章犹犹豫豫道出朱昀曦对柳竹秋的宠信,当日点名让他随驾出征,在五梁殿舍命掩护他,都是出于对妹妹的钟爱。
“殿下如此珍视季瑶,怎舍得她嫁人?您公开给她找婆家,不是在打殿下的脸吗?”
柳邦彦怛然失色,仍有些迷糊:“可是你妹妹亲口说殿下许她嫁人啊!”
柳尧章问明当时情形,怨叹:“季瑶肯定在跟您赌气,又以为您只是嘴上说说。”
柳邦彦始知自个儿城墙上骑瞎马,受儿女欺瞒大大作了回死,又怕又怒地抽打柳尧章。
“臭小子,这些事怎不早说!”
柳尧章躲避喊冤:“儿子一是怕您担心,二是怕您知道了又和季瑶吵架,谁曾想会横生枝节!”
柳邦彦打骂他也起不了作用,蟹黄蟹乱追问:“这么说阿秋以后铁定会入宫了?”
这点柳尧章还不确定:“季瑶不愿入宫,说殿下跟她许诺过不会纳她为妃。”
柳邦彦更惊,话音变得凹凸不平:“那、那、那他就一直让阿秋这样不清不白,不男不女地混下去?”
“……可能以后会有变化吧,反正季瑶是决不肯进宫的,也许等若干年后殿下热情淡退,到时会许她嫁人。”
“到时她都成老太婆了,还有谁会娶她!”
柳邦彦这会儿觉得朱昀曦比萧老夫人更可气。
女人最要紧的是有个好归宿,为他熬没了青春,守到人老珠黄,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用。普通男子这样尚且不义,何况堂堂储君?
柳尧章劝他冷静:“殿下都是顺着季瑶的意思,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脾气,她追求的是海阔天空,让她呆在那种见不得的人地方,她宁愿去死。而且,您也不想柳家变成外戚,被清贵们嘲笑吧?”
本朝对外戚限制极多,外戚只得做散官,虽能封公侯,爵位却不得世袭,且子孙三代内无缘科举。因历代后妃驸马都出自寒门,其家族也多无名望,这对柳家这样科甲兴旺的官宦大族来说无异于自贬身价。
柳邦彦怀疑家里的祖坟出了问题,怎么自己的后半辈子老是被这类进退维谷的灾厄缠绕呢?
他再次感觉女儿是来讨债的,迟早要轰轰烈烈清算他和父亲犯下的罪孽。
柳尧章回到灵境胡同,萧其臻还在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