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乔儿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从未见过娘亲这般反常的样子,连忙坐下握膝道:“娘亲这是何出此言?爹爹这么多年来,一不贪污受贿二不欺压百姓,虽脾气差了些,但从未顶撞过御上,怎么就成您口中说的这般惨淡了?”
云姨娘看着自己的女儿,良久后,叹了口气道:“罢了,横竖你已长大成家,正经事也该对你说些了。”
施乔儿后背不禁挺直,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姨娘挥手让院中所有人都退下,握住女儿的手道:“你当真觉得你爹能加官进爵,平安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劳苦功高,与圣上生死与共过吗?”
施乔儿眨了下眼,表情里写着:“难道不是吗?”
云姨娘:“可你是否知道,当年同你爹一样为陛下冒死奋战的人有六个,其余五个中两个抄家斩首,两个死在流放的路上,一个因病早早离世,但因独子袭了爵位外出征战,硬是死在了马背上。”
施乔儿心一惊,红着眼眶道:“二姐夫。”
这个“二姐夫”,自然不是说将军秦盛,而是昔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
“你当真觉得,陛下从来没猜忌过你爹吗?”
云姨娘眼中湿润,向来强势个人面上竟流露出难以回想的后怕,低声道:“十年前太子谋反,你爹遭人陷害,被污蔑与太子是同党。他当时刚从战场回来不久,眼刚瞎,腿刚残,一身都是伤,硬是亲自前去镇压叛军以证清白。可班师回朝以后,陛下并没有因此打消对他的猜忌,废爵抄家的诏书来到半路上,几乎离到施家只有一步之遥,硬是被宫中加急快马拦住,才没有让全家上下人头落地。”
施乔儿显然被吓住了,可仍然不敢相信,声音打着哆嗦反驳:“这……这不应该的,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妹,爹爹怎么说都是陛下的妹夫,他怎么可能……”
云姨娘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极力小声说:“傻孩子,太子可是他的长子嫡血,捉拿回朝后尚能下旨处死,太太再与他是血亲又能如何?再说受处置的是你爹,受牵连的是咱们,太太依然是公主,只不过大姐儿能不能保住就难说了。”
施乔儿惊呆了,感觉自己这些年过的根本就是另一种人生,十年前她六岁,一天到晚只顾玩闹,哪里会在意大人世界中的惊涛骇浪。
更没想到,在她连字都没认几个的时候,家里居然面临了那样一次灭顶之灾。
施乔儿回味着娘亲的话,句句细品,既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忍不住狐疑道:“娘亲刚刚说当时抄家的诏书传到一半,硬是被快马拦住,这其中隐情又是因何?难道是陛下突然忆起过去情分,于心不忍吗?”
云姨娘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苦意:“怎么可能呢,陛下可不是个会轻易收回成命的人。”
施乔儿:“那是因为?”
云姨娘蹙起眉头,慢慢回忆:“好像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叫什么,你爹这些年来也没跟我说过。但醉后曾给我提起过一回,说他们当年起义时被蛮人困在关外峡谷,差点就全军覆没,是经一位路过的高人指点,所以才能逃出生天。后来陛下攻下燕云十六州,因周遭强邻环伺,曾犹豫要不要过早称帝,那位高人再度现身,取出乱麻一刀斩断,陛下瞬时顿悟,整军亮旗,因发迹凉州,便定国号大凉。”
“局势稳定之后,陛下也全天下寻找过那位高人,想给他封官进爵,尊为国师,但始终一无所获。谁曾想多年过去,再出现,便是在宫闱之中。”
而那人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能让他改变决定收回圣旨,甚至往后仍然将兵权放心交在镇国公手里,世上无人能知。
说到最后,云姨娘叹气道:“对你说这么多,一方面是想让你知道咱们家的底细。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日后保持警醒,为人做事一定不要给人留下把柄。毕竟老五要从宗人府出来了,他与太子同为一母所生,虽因其无辜受连累,但毕竟是手足兄弟,你爹那时又是亲自镇压的太子,他若真想计较,不是没有缘由。”
总之,因为当年那起子烂账,施老头现在两边不讨好。
……
夜晚,榻上,施乔儿鹌鹑似的缩在沈清河怀中,仍旧闷闷不乐。
沈清河嗅着她颈间香气,询问道:“三娘今日也是因为长姐不悦吗?”
施乔儿摇摇头,搂紧沈清河的脖子,说:“相公,我有些怕。”
沈清河抚摸着她纤薄的后背,声音放轻:“怕什么?”
施乔儿闷闷道:“今日我娘同我说了好多东西,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远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风光,其实每个人都过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被抄家灭族。”
沈清河:“所以,三娘在怕这个?”
施乔儿点头:“对,我胆小,可怕疼,可怕死了呢。”说着又蹭了蹭沈清河的脖子。
沈清河一天的疲劳在此时尽数散去,柔声说:“你可一点不胆小,为了那一卷简牍,大火都敢闯。”
施乔儿气呼呼:“那可不一样,你写那一卷写了七年,我若是为一样事情努力七年,一下子全没了,我会生不如死的。所以我才一定要给你把它救出来。”
其实她甚至不懂那卷文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放久了弄不好还会被虫蛀,但她知道那是沈清河的全部心血,那她就愿意拼上一回。
听着她的话,沈清河的心柔软得不像话,抬起她的脸看着她,十分郑重道:“但你现在要记清楚了,这世上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为重要,莫说七年,就是十七年,七十年,你也不能因为我,把你自己送入危险的境地里,知道吗?”
施乔儿被那双墨瞳中的坚决震慑住,过了好久才缓会神,再次搂紧了沈清河的脖子,甜甜答应:“好,听相公的。”
当晚事后,施乔儿累得昏睡过去,沈清河拿帕子给她清理身上的东西,干净后把寝衣给她穿好,最后躺下,把人抱了满怀,安然睡去。
次日早,学堂中朗朗读书声悦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猴儿有搭没搭同众人朗读着,眼睛不住往四处瞟,忽然看到外面停下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马上下来名布衣少年,头顶还顶了只斗笠。
猴儿瞧那人身姿眼熟,仔细看了两眼,确定了是谁,忙唤沈清河:“先生!先生!”
沈清河本在批改案上作业,听到声音抬头看向猴儿,又见猴儿朝外努嘴,便随之望过去,一眼便望到乔装后的顾放。
朗朗读书声未停,沈清河同顾放走在学堂外的陌上小路,道:“你今日来,想必还是与江南赈灾有关。”
顾放点头,眉头微皱:“对,学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放着那么多皇子不用,而让五皇子从宗人府出来?当年太子谋反一案至今疑点重重,五皇子再一出,学生担心日后麻烦不断。”
沈清河望着天际的舒云道:“你伴君已久,不会看不出圣上生来多疑。如今他膝下皇子多已成年,派系盘根复杂,此行赈灾,原本合适者唯有九皇子一人,不仅因为九子年少气盛,眼中不容砂砾,还因为他身有异域血统,此生无缘东宫,背后也就自然不会有什么推波助澜者。但眼下他尚在卧榻,除去最佳人选,如若是你,你会选择谁?”
顾放仔细思考一番,道:“除了九皇子,其余皇子私下皆与朝臣有密切联系,若将赈灾粮款交给他们,无非是换了个路子,进了同一群人的口袋。”
沈清河:“正是如此。”
“所以,要想此行赈灾成功,挑出来的那位,必须是百官臣服,但又与百官毫无牵扯。”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嫡次子朱昭。
禁闭宗人府的十年时光,足够切断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而且因为急于稳固地位,他会竭尽一切将差事办好。
“你也不必担心被牵扯进当年那场漩涡之中,你入朝晚,即便事因在你身上,清算也只会清算当年的人,麻烦远不会找到你这边,况且——”
沈清河抬头望向头顶艳阳,眯了双眸,抬手遮着光芒道:“一个被关了十年的人,再出来,最不敢旧事重提的,就是他自己。”
同日早晨,宗人府。
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蓬头垢面的青年男子。他身上的华服像是已经很旧了,花纹都有了磨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连颜色都辨不真切。
他步伐踉跄,抬头尽情沐浴着灼热的阳光,顷刻泪流满面,嘴里吞吞吐吐哽咽着,跪下叩首,口中高呼:“皇恩浩荡!儿……儿臣,谢父皇隆恩!”
……
夜里,施乔儿早早搬着小板凳在大门口等沈清河回家,伸着脖子张望的神情,活像一块望夫石。
四喜在旁边笑着说她:“姑娘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当初成亲前夕那宁死不屈的样子,幸亏云姨娘没跟着出来,不然少不得又数落你一通。”
施乔儿瘪了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来路,颇有些小恼怒道:“爱数落数落去吧,你们怎么能懂我的心情呢,我现在感觉我全身上下都是沈涧身上的气味,一睁眼看不到他就难过,一喘气脑子里就全都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念他。哎呀你又没成亲,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说了。”
四喜摇头感慨:“啧啧,原来这就是新婚夫妻吗?”
蜜里调油,诚不欺人。
施乔儿蹙着眉头,抬头看了眼夜色,算道:“不对啊,以往这个时辰他早回来了,今日怎么那么慢呢?”
待将头再底下,望到夜幕中那辆熟悉的马车,施乔儿立即起身欣喜喊道:“相公!”
沈清河赶马而来,正与一旁同在马上的顾放交谈。
顾放感觉与先生相处一天受益匪浅,临末想起来问:“户部尚书那里,便要就此算了吗?”
放火烧宅,好在没出人命,故而事情可大可小。但回味起来,始终觉得甚是恶心。
沈清河嗤笑一声,侧脸容颜在灯下清绝温润,轻轻说道:“我何时说要就此轻易算了?”
那一瞬间顾放以为自己看错了,历来平和的先生,眼中居然闪过丝罕见的狠意。
但很快,随着前路一声娇娇脆脆的“相公~”,狠意荡然无存,全化成噙在嘴角的浅笑。
顾放注意到三小姐在往这跑,于马上对沈清河拱手一揖,策马离去。
沈清河下马,将哒哒扑来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
施乔儿哼哼一声抱怨着:“你今日来得好生晚,我都等你许久了。方才你身边那人是谁?怎么见我一来就走了?”
沈清河细细解释:“那人是我过去一名学生,因如今大有些出息,平日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颇多,所以不便露面。”
施乔儿从沈清河身上下来,抱着他胳膊往家中走道:“大有出息?他考上秀才了吗?”
沈清河想了想,点头:“也差不多。”
施乔儿恍然附和:“那确实是有些厉害!我听我爹爹说,男子想考中个功名比登天还难呢,可不是光有才华就能行,考场上得打点关系,吏部那边也得有人脉,请老师,拜座师,哪一样都不能少,连卷子上的字都有要求,必须得用那什么台……台……”
沈清河:“台阁体。”
施乔儿:“对对对!就是这个台阁体!考试的时候如果不用台阁体,那么即便是卷子写得再好,阅卷的官员也连看都不看,直接略过去,简直太可怕了。”
沈清河侧目望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表情,不自觉笑道:“看不出来,娘子甚是见多识广。”
施乔儿先是“嘿嘿”一笑,然后傻乎乎道:“其实是我爹之前想把我许配给那个当朝状元来着,所以整天跟我说那人有多么多么出色,顺带着将这些有关考试的杂事也给我说了些。”
沈清河的笑慢慢僵在脸上,浅浅吸了一口凉气道:“那状元,可是姓顾名放字寻瑛?”
施乔儿点头,天真烂漫的口吻:“可不就是他吗,这几年里,不就出了他这一个状元。”
说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抬头望着沈清河道:“不对,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怎么知道的。
那位状元郎的字还是他给取的。
后半夜施乔儿是在榻上哭着过的。
她觉得今夜的沈清河十分之奇怪,过往都是轻着缓着,今晚却跟吃错了药一样,不仅话少了,人还凶了。
以前她一哭他就停下,今晚她越哭,他越不放过她,还一遍遍在她耳边问她:“三娘,你说你相公是谁?”
她若稍稍回答得慢了,时间便被拖得更加长,还抓住她的腰不让她乱躲,直折腾到天亮时分才有所收敛。
天一亮,人家把衣裳穿好,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沈先生,形容举止甚是温文尔雅,十里八乡找不着的端正守礼。
她呢,躺在榻上气儿都要断了,眼里噙着泪,全身上下没有不哆嗦的地方,十天半个月别想将脖子露在外面。
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
“沈涧!”
施乔儿含泪喊住人,忍无可忍道:“我今晚要跟你分床睡,谁都拦不住!”
沈清河噙笑:“当真?”
施乔儿:“言出必行!”
但到了当天夜里,施乔儿辗转反侧到半夜没能睡着,摸着旁边空下的枕头,总觉得心中也跟着空落落的,便想去看看沈清河睡没睡着。
她偷偷溜到分厢房,开门的动作极轻,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摸黑走到床榻边,还没分清地方,正寻思哪是头哪是尾呢,便被榻上之人一张手臂,裹入衾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