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最不愿吃的四喜,吃一口也再停不下来,心中很是奇怪,看着普普通通的炭火加普普通通的肉,怎么出来了便是香得这般出奇?
朱昭自不必说,有沈清河在,干嚼黑炭他也能嚼出好些滋味来,更何况好酒好肉招呼着,人一舒坦,在外的所有皇子架子都没有了,拉着邀月回忆起以往在宗人府的苦日子,一会哭一会笑的,宛若脑子被门夹。
邀月懒得管他,随他叨叨,自己吃自己的。
眼见肉要不够吃,施乔儿忙命人又到厨房拿了好些过来,鸡牛猪都有,随他们自己烤了吃,自己喝到微醺,赖在沈清河怀中说胡话。
一直热闹到了天将黑,经手下提醒,朱昭才扶着邀月颤巍巍站起身子,对着沈家夫妻二人一拱手道:“今日,多谢款待,来日,来日……”
邀月忍不住想踹他,不耐道:“就你这个结巴劲别说来日,来年都难,先走吧,若等天黑透,遇到刺客我可不能保证能否留住你这条小命。”
朱昭被一通威逼加恐吓,依依不舍裹上他的大氅,随着邀月出了亭子。
沈清河握着施乔儿的手略紧了紧,将她好生卧在软塌上,亲了口道:“我出去送送客,三娘等我回来。”
施乔儿点头,拽了拽他的衣袖,睁开迷蒙的眼道:“快点回来啊。”
沈清河答应,又俯身将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握住吻了下,如此方出去。
乌云压境,大雪又至。
沈家门外,朱昭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眼中的醉意逐渐被清醒所替代。
出了身后那扇门,他对一片薄薄的雪花都要有所警惕。
听到有脚步声响在身后,朱昭转头一看是沈清河,便对马上的邀月抬了下手,示意她带人离远些等候。
待只有他们两人了,朱昭对着沈清河又是一揖:“先生。”
沈清河将人扶起,眼神中有些沉重的复杂,说:“五皇子光临寒舍,必不可能只为吃顿碰巧的炙肉而已。”
说到这,沈清河压低了声音:“可是拱卫司那边有眉目了?”
朱昭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沈清河见他神情,便知一切已经坐实了。
“殿下,我知你心意已决,”沈清河最后提醒道,“但你必须知晓,你若坚持在这条路上走,非要去查个水落石出同那位斗到底,朝堂宛若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你如今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再次离你而去。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但若再来十年,二十年,你还能坚持到有出头之日那天吗?”
朱昭垂眸沉默,眼眶渐红,但终究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痛意,抬眼道:“先生,我知道,我要做。”
沈清河神情一顿,再多的劝告皆凝结于喉,眼神中有惋惜,有不忍,更多的是钦佩。
他抬手,头次对面前之人一揖到底,郑重道:“沈涧,恭送殿下。”
朱昭再次回礼,起身于雪中矗立良久,缓缓转身,抬腿向车马走去。
不多时,栽种于门两侧的竹子被雪花所覆盖,青绿罕见,唯腰背始终不弯。
沈清河回到亭中,把全身积雪掸尽,脱下外袍,手放在炉火上烤了烤,待全身暖了方坐回榻上,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将酣睡中的娇儿惊醒。
施乔儿睡意浓重,却依稀知道是沈涧回来,眼皮未睁,哼哼着鼻音朝他张手,嘴里含糊不清嘟囔一声:“相公,抱抱……”
沈清河心一软,弯腰将人搂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二更依旧十二点前友友们!!
第51章 三十
大年三十, 沈家夫妇还是回了国公府过年。
施虎惦念着去年这个时候热闹,总觉得这时雁行早该回来了,应该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才对。
老来多啰嗦, 女儿女婿都去云姨娘那帮忙包饺子了,不好拉出来聊闲话, 干脆扯着小猴儿,抱着那只大丑猫, 围着园子一瘸一拐溜达, 絮絮叨叨说:“以前雁行刚到我家的时候, 都还没你高呢,瘦巴巴一个, 黑黢黢的,就那双眼睛格外亮, 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我一开始没想教他学武, 想着, 好好养他长大,等他成人了, 就给他找份闲差,买个宅子,再给他娶房媳妇,安安生生的, 过好这一辈子就行了。”
“可你不知道, 他那小子可犟得很,嫌我不教他,就自己溜到我兵器库里, 摸上一两件趁手的, 夜里趁着人都睡了, 到院子里偷偷耍。等我发现的时候,他那么小一个,连大枪都能舞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学武,他说等他长大了,他要上战场杀蛮人,给他爹报仇。”
施虎说到后面,眼眶有点发红,抹了把眼道:“犟啊就是,当初好好听我的多好,从什么军,弄到现在大年三十都不能陪老子喝一杯。”
猴儿两眼亮晶晶的,明显听岔了重点,胸口一起一伏心潮澎湃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从军,好成为向秦将军那样的大英雄,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施虎:“啧,合着说半天都白说了,孺子不可教啊你这。”
说完低头一瞅怀中大花猫,问:“你呢,听懂了吗?”
太极:“喵。”
施虎点头:“好孩子,有慧根。”
另一边,云姨娘院中小厨房。
施乔儿吃饺子吃这么些年,包却还是头一回,初时觉得实在难,上头的褶子好生难捏。但只要包成功一回,再包就顺手多了。
云姨娘往簸箕上一扫,可以明确分辨出来哪个是自己包的,哪个是老二包的,哪个是女婿包的,哪个是自己那笨丫头包的。
“跟个没长毛的耗子似的。”她忍不住发笑。
施乔儿白眼一翻,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在说自己,手里的饺子顿时就包不下去了,气鼓鼓道:“什么叫没长毛的耗子!我明明包得就很好看啊,娘你一点都没眼光。”
说着把手里的“小耗子”提给沈清河看:“相公你说,好看么?”
沈清河停下手中填馅的动作,抬眸笑道:“好看。”
施乔儿嘚瑟起来,下巴朝着云姨娘:“我相公说好看!”
云姨娘笑出声:“你问他?你就算包成个犄角,放在清河眼里都是好看的,你还不如问问那只大花猫呢,笑死了要被你。”
施乔儿一呼气,盯着手里的饺子恨恨道:“不行,不能让你们将我看扁了,我这一年分明学做了好多菜的,今天晚上就给你们露一手。”
老二悄声补刀:“能分清酱油和醋吗?”
施乔儿炸毛:“施玉瑶你又开始了!”
夜里,国公府上下灯火通明。
施乔儿在沈清河的“微微”帮助下,成功做出好几道菜肴,端到饭桌上把施老头稀罕得不行,大有一筷子不动把菜供起来的架势。
自从流言蜚语平息过去,长公主现身的次数比以往要多了些,今年年夜饭甚至没等云姨娘过去软磨硬泡,自己便随着婆子出来了,把施乔儿高兴地直喊“母亲”,声音脆生生甜津津的,任是尊石头也被她喊化了,长公主原本有些平淡的神色立即柔和不少。
人一多施虎酒瘾就犯,老大老二家的都不在,听老丈人酒后吹牛这活儿,照旧落到沈清河身上。
沈某人别管在家与他娘子独处时有多不老实,一出门面对长辈老丈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得一副温文尔雅老实知礼,老丈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丈人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立马说东边不存在,把施虎哄得就差找不着北了,两边胡子都颤巍巍跟着笑。
夫唱妇随,云姨娘这边也有点喝大了,拉着长公主的手便与老二老三摆龙门阵子,绘声绘色道:“当年国公府的婆子上我家去,说若是抬我给国公爷当妾,我会有何想法,我一听我就不乐意了,虽然咱家里穷吧,但是咱们人穷志不穷啊,我张嘴我就说……这起码得五十两彩礼,然后那婆子就回去了。我还心想我难道是要多了?这不应该吧?国公府啊,五十两都拿不出?实在不行咱们四十五两也能再讲讲……”
“哎你们俩丫头别笑啊,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你们俩从小锦衣玉食的,哪知道我那时候的苦,我家里又没个兄弟姐妹,爹娘都死了,杀猪虽能赚钱养活自己,可我能杀一辈子的猪吗?我总不能到老了提不动刀了,就等着饿死吧?其实那时候上我家提亲的也真不少,但我长得好啊,年纪又轻,还能没一点心气儿在?那些手里有两个臭钱的破落户,买斤猪肉,鬼爪子就敢往人手上摸,我是看不上他们的,纵然是死了也不能把自己便宜了那种货色,至于好人吧,好人也有,但家里又太穷了些,我都已经那么穷了,总不能再嫁个揭不开锅的……”
云姨娘又喝了口酒,爽快地呼出口气道:“后来,后来太太就亲自带人上我家去了,下了五百两的聘银,五百两啊!我真没见过那么多钱,还有好多的绸缎,首饰,都是给我的。那时候乡下正闹猪瘟呢,我杀猪都快杀不上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上街讨饭了,一下子,天上就掉那么大一块馅饼。我记得好生清楚呢,那时候太太还问我是否考虑一二,毕竟是良籍做妾,难免委屈。我说我才不考虑呢,你今日就将我抬进门我也乐意,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只想有钱花,吃饱饭,遇到灾年穷人家典妻当妻的多得是,做妻也好妾也罢,摊上个不是人的东西,都得认倒霉,可镇国公不一样了,他可是个大英雄……”
说到此处云姨娘声音低了低,眼神瞥了老头那边一下:“别让你们爹听见,老东西又得意。”
乔儿和玉瑶都噗嗤一笑。
“从那以后,我就入了国公府了。”云姨娘醉醺醺的,一下一下摸着长公主的手,“还生了个娇娇气气的小老三,性子一点都不随我,天哟,小时候那个能哭啊,一岁之前一场整觉没睡过,你爹抱着你一哄哄一夜,第二天早朝都没法儿上,天天给陛下编瞎话,不是今天腿疼就是明天腰疼,抱闺女来回晃的时候倒是没见他疼。”
施乔儿捂嘴嗤笑一声,再看她家老头时眼眶有些发红,鼻子也酸酸的。
玉瑶听到这,忽然道:“我有点好奇。”
云姨娘:“好奇什么?”
玉瑶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她,笑道:“太太当年怎么想到把你老人家抬进府的?”
话一引到这,云姨娘也有些纳闷起来,干脆转头问:“是哦,这些年我光顾着享福了,也没问过,当年您放着那么多小官家的千金不要,怎么想到把个杀猪匠家的闺女弄进门了?”
长公主也微微有些诧异,轻声细语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云姨娘摇头:“这真没有。”
长公主垂眸,回忆着:“好像是我当时从宫中乘车出来,半路听到街上好大的吵架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你拿着杀猪刀,把一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物踩在地上,刀尖对着他,嘴里骂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你那副样子我从没忘过,当天回去,我直到睡觉时都还想着,想这女子身上的那股劲儿太新鲜了,眼睛一看见,就跟身上凭空腾出好大的力气一样,若有个这样的人整日对着,或许府中也能多些朝气,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考虑了两日,拿定主意后便遣了婆子去打听一番,确定了你无婚配,又差人去问,得知了你的意思,然后才亲自登门提亲,迎你入府。”
玉瑶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捧腹笑道:“你们别告诉我,这从头到尾,直到姨娘进门,我爹回家见到了人,才知晓自己多了个小媳妇?”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确实忘与他说了。”
这下连施乔儿都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边笑边道:“突然感觉爹爹有点可怜,这媳妇儿到底是给谁娶的嘛!”
这时施虎听见提到了他,从桌子对面大嚷一声:“干什么呢!娘几个是不是又偷说我坏话了!”
云姨娘嚷嚷回去:“说你坏话还用偷着?您老当年喝醉,抱着个大白狗当白龙马骑的事儿,咱整个国公府上下还有谁不知道?”
施虎老脸一红,咳嗽一声:“胡说!没有的事!”
“啊对对对,没有没有……哎哟把那狗给吓得啊,从那以后见人就躲,感觉神志都有点不清了,合该找个神婆看看的。”
全场哄笑,只有离老丈人最近的沈清河不能笑,憋笑憋到手掌心都快掐出血了,时不时向他娘子发出求救的目光。
可惜小乔儿现在正说笑开心着,压根没往他那张望过。
啧,过分,明明昨晚还说他是她的亲亲相公的。
约又过了三刻钟,眼见要到放鞭炮的时候,婆子笑着端着食案进来吆喝:“长寿面来喽,寿星在哪呢?”
施乔儿立刻举手:“我!我!”
看着施乔儿吃面条,云姨娘不由得热泪盈眶,又是好一通感慨:“时间过得是真快啊,刚生出来的时候,还没个巴掌大,养不养得活都不好说,现在一下子就长到十八岁了,嫁人都嫁两年了……等等,两年?”
云姨娘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点不对劲,凑过去鸟悄儿问了施乔儿一声:“你们都成亲两年了,怎么半点动静没有?我可告诉你,趁年轻该调理就调理,别拖到后面拖成个麻烦,后悔就晚了。”
施乔儿一听这话就烦,没好气地一抬眼道:“别问我,问你女婿去。”
还不是他沈清河擅长悬崖勒马。
云姨娘一愣,大惊失色道:“沈清河有毛病?”
施乔儿一口面喷了出来。
好难,好难,想安心过个年好难,想安心过个生辰也好难。
“我不吃了!我要去放鞭炮!”施乔儿忍无可忍一起身,朝沈清河那一吆喝,“相公!陪我去放鞭炮!”
沈清河如遭大赦立刻起身:“好。”
云姨娘纳了个闷,旧愁没解新愁又开:“你不是最怕鞭炮响吗!你放什么鞭炮啊你!”
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就往外跑:“我傻啊!我不会捂耳朵吗!”
一副自己有多聪明的样子。
一家子人年夜饭是在外宅吃的,膳厅刻意离大门近了些,吃饭时听到其他人家的热闹动静,也好沾染些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