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在安公公这回是受人之托,带进了一本条陈。
“汉阳公主府的淳于长史, 前些日子奏上了条陈,是关于开府事宜的。条陈呈上了中书省, 由中书舍人谢澜经手, 转呈到了皇后娘娘案头。皇后娘娘原本叫钟永良送过来, 钟永良不肯来,就求老奴帮忙送过来了。”
姜鸾谢过了徐公公, 打开厚厚一本条陈,迎面就是一张工笔描绘的京城街坊图。
京城一百零八处坊, 每处的坊名, 坊内有几家高门世家宅邸, 乃至于寺庙,景点, 历历在目。
图纸上格外细致地描绘出公主府的地址。
身为开国勋贵,旧英国公府的宅邸,地点当然不会差。皇宫南边门出来,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过三个坊, 往西边转去头一个坊就是。
徐公公凑趣地过来指点, “公主看好了,旧英国公府在靖善坊,地点极好的。晋王殿下的王府所在的安仁坊, 和靖善坊只差了两个坊, 车马行过去即刻便到了。”
翻过第一页, 下面的几页条陈里,详细描绘了旧英国公府宅邸的范围纵深。
长若干步,宽若干步,占据了坊里几条街,各个方向开门几处。
条陈里夹了一副两尺小图,细细绘制了正门处的画像。
显然是淳于闲自己站在门外对着实景画的,当时应该是早晨,门外长巷的青石板路上积着夜里的一小洼雨水,看守门户的两个石狮子高大威严,院墙高耸,沿着长巷伸展出去,墙内掩映出众多的飞檐阁楼。
姜鸾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依稀可见当日的气派。”
她仔细看了几眼,指着那如实描绘的精细小图,“就是看起来缺乏打理。徐公公你看,门口石阶缝里长的草都老高了。门外两个石狮子身上也崩了几块。”
徐公公笑道,“那是。英国公府的后人都搬出去十几年了。但宅子本身是极好的,稍微费心思打理几个月,当年的荣华气派就又回来了。公主挑得好地方啊。”
姜鸾看得挺满意,往后翻过一页。
第二幅小图却画了后巷的生活图景。不知是哪处的侧门半开着,露出一角厨房,几个厨娘打扮的妇人,在大灶前加柴热锅。
姜鸾看得纳闷,把条陈拿在手里抖了抖。里面只夹了两副小图,再没有第三张了。
“画前面正门的街巷实景也就罢了,画厨娘出入的侧门后巷做什么。”
徐公公也说不上来,啧啧称奇。
姜鸾左看右看,琢磨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拿起正门绘图仔细地看。
淳于闲这幅正门景致画得极为精细,清晰可见门前长草的庭院,门口崩了个角的石狮子。
透过影壁,依稀可以看见斑驳落漆的栏杆和生草半尺的庭院。
仔细去看薄雾里朦胧的亭台楼阁——
屋顶上缺瓦,水榭里缺水,干涸的池塘里只剩枯枝淤泥一片。
再回头去看第二幅绘图的后巷角门,落笔同样精细,厨房里有柴火有热灶,锅里空空,没米。
她这下看明白了。
“淳于闲是在给我传话呢。”
“借着第二幅画里烧柴热锅的厨娘跟说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叹息着晃了晃两副画,“真是个伶俐人。他想着要修缮公主府,但手里缺钱。我人还没出宫呢,就惦记着讨钱了。”
徐公公咳了声,安慰道,“公主府开府之后,一应用度都由宗正寺拨款供养。全府所需的钱财,米面,丝绢,炭火,乃至后花园的花草树木,都按规制,每半年送一次过去。”
“祖宗规制是这么说没错。”姜鸾靠坐在罗汉床头,轻咬起粉色的指甲,
“但上回要把我送去宗庙那次,宗正卿和皇后娘娘走得近。皇后娘娘吩咐下来什么事,宗正寺那边办得飞快。”
“徐公公你说,等我开了府,宗正寺会不会故意扣着我府上的用度不给?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我的公主府的满门生计可就拿捏在人家手里了。”
徐公公干咳几声,擦了把额头的汗,不说话。
“是了,椒房殿的钟有良就怕我问他这个,所以今天不敢来,把差事推给你。”
姜鸾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收起摊开的条陈,客气地说,“行了,我不问了,多谢徐公公把东西送来。”
正事办完了,姜鸾客气留饭。
她对看不上的人向来一点脸面都不给,对徐公公却都是有礼相待的,徐公公看得出区别,作为报答,临走前透了个消息。
“听说公主得了裴督帅的叮嘱,每天早晨辛苦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哎,其实走个过场也就行了。”他小声附耳说了句,
“督帅前几日已经点兵了。在城西郊的南衙禁卫校场点的兵,点的是丁翦将军手下的三百南衙卫。另叫过去丁将军麾下一位姓李的副将,单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老奴琢磨着,怕不是在给公主准备着呢。”
姜鸾眼前一亮,“那姓李的副将,是不是相貌凶猛,力气奇大,头顶个大脑壳。”
徐公公一拍大腿,“是长了个大脑壳!”
姜鸾轻快地笑起来,“那就是李虎头。叛军围城那阵子,李虎头被丁翦派了护卫我,天天拿个大盾牌挡在前头。裴督帅原来没打算让我光杆出去。”
想了一会儿,又微微地笑了下,
“点了我认识的李虎头,他这回算是用心了。”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亲自把人送出去殿外,目送着人沿着长廊走远,转回长案边,又拿起条陈里夹着的两张英国公府旧宅的实景小图,来回翻阅着。
“虽说钱粮被人扣在手心里,但至少赚了一座大宅子。”她喃喃自语道。
过了晌午,看守紧闭的临风殿门外有人大声叫门。
居然是丁翦亲自来了。
按理说,丁翦如今升了正四品将军的武职,主领的是外皇城西门的守卫差事,他轻易不该进禁中。
但这几天四处都传遍了,人人都知道丁翦在叛军围京那阵子护卫得力,得了汉阳公主的青眼,跟去公主府的三百亲卫都是从丁翦手下调拨出去的。
在公主出宫前夕求见一次,倒也不算出格。
薛夺在临风殿严防死守了这么多天,人也麻了,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其被他们两边闹事,不如睁只眼闭只眼。
他便让丁翦站在宫门外头,姜鸾站在宫门里头,两人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说话。
丁翦这回是带着副将李虎头过来的。
两人的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来恭贺的,倒像是负荆请罪。
见了面二话不说,直接跪倒,披着甲的膝头砰地磕在门外石阶上。
“公主开府在即,督帅已经点了三百儿郎跟随护卫。原不应打扰公主。”
丁翦吭哧吭哧了半天,脸上带着羞愧神色,在怀里摸了半天,双手奉上一张羊皮纸。
“昨日末将带着李虎头清点三百儿郎的武器。因为年头那场兵祸,儿郎们戍卫京城的那个月,甲胄多有破损,□□、长戟等兵器也折损许多,至今未能补齐。缺损早就报上了兵部,兵部说等拨款,户部说无钱。”
“公主府开府当日,这三百儿郎都要披甲持戟,前后护卫着公主仪仗,从大开的皇宫正门出去的,怎能穿着破甲,扛着断戟!关系到公主和皇家的颜面,末将心里着急,昨天就斗胆找了督帅那边拿主意,结果督帅说、说……”
丁翦越说越难为情,额头横穿过眉骨的刀疤都在突突地跳:
“督帅说,这三百儿郎是公主府的人,要末将找、找公主要钱修甲!”
他这一嗓子吼的,不止门边站着的姜鸾听到了,站了满庭院的禁卫内侍都听到了。
瞬间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薛夺呛了下,吐掉嘴里叼着的草茎,低声和身侧的文镜说,“养护甲胄兵器可是个无底洞,咱们这位汉阳公主有那么厚的身家么?”
文镜木着脸不说话。
他想到了后殿里收着的满满一大盒先帝赐下的十斤金弹丸。
文镜想到的东西,也是姜鸾同时想到的。
她啧了声,吩咐春蛰去找苑嬷嬷,把那盒金丸取来。
“别跪着了,起来吧。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淡定地吩咐丁翦起身,
“宗正寺那边的公主府用度还没拨下来,我这里倒有十斤金珠的私房钱,你先拿去给将士们修甲。”
丁翦带着李虎头,两人在门外羞愧地道谢。
“哟!”薛夺的胳膊肘一顶文镜的腰,低声道,“我想起来了,什么金珠,分明是就搭配弹弓的那匣子金弹丸嘛!好家伙,真拿出来了。”
苑嬷嬷急匆匆抱着匣子从后殿奔出来。
姜鸾回身几步接那沉甸甸的木匣,耳边正好把薛夺的嘀咕听个清楚,随口应了句,
“你家督帅多半是存心的。这匣子金丸叫文镜吃过一回亏,他不顺眼很久了。”
她打开匣盖,露出满盒子金光灿灿的足金弹丸,指尖慢悠悠拨弄着一颗,
“本宫见识少,只见过别家做舅舅的变着花样地宠甥女,没见过做舅舅的这么坑甥女的。”
“点了三百兵和李虎头,还以为本宫这位小舅好起来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感慨,”太不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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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两队北衙禁卫照常轮班上值。
自从文镜半夜把人私自带出了宫,从此夜里值守的就换成了薛夺的龙武卫。
姜鸾用过了晚膳,眼看着月上中天,吩咐夏至把吕吉祥拎去侧殿的耳房里,务必关好了。
“关好了。两个人不错眼地盯着。”夏至解气地说,“把那狗奴跟打扫庭院的竹扫帚臭抹布关一处,看他还能跟谁去告密!”
“很好。”姜鸾盯着从门外映进来的月光,若有所思,“今晚的月色不错。若隐若现,并非光华大亮,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四个随侍大宫女里,数秋霜心思转得最快。
她看了眼地上朦朦胧胧的月色,隐约有所察觉,“公主,今夜的月色适合藏身夜行。难道你又要出宫……”
“没办法。我也不想的。”
姜鸾面前的短案上放着几颗半两金丸。下午丁翦在门外抱着整匣子金丸,听说是先帝赐下的遗物,眼眶登时就红了,死活要给她留四五颗金丸做个念想。
她靠在短案边的凭几上,单手支颐,盯着面前那几颗金丸,
“谁让舅舅坑我呢,手里存的私房钱都坑完了。我也没什么其他法子,宫里二姊的身家跟我半斤八两,手里有钱的都在宫外头,我得出去找二兄再讨点私房钱来。”
她轻轻拨弄着金丸,滴溜溜的转,
“你们看,不是我喜欢折腾人。我也希望裴督帅能睡个安稳觉的。你们夜里帮我遮掩着些。”
几人都肃然应下。
秋霜还在犯愁,“但外头防得这么紧,愿意帮我们的文小将军又不在……”
姜鸾已经起身开了窗,冲窗外招了招手,“薛夺,过来说话。”
正在庭院里巡值的薛夺顿时右眼皮子一跳:“嗯?”
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