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这回抄家,抄出来的够不够十万两金?可不可以发下勤王军的赏赐了?”
裴显瞥了她一眼,继续喝酒,淡定道,“够了。”
姜鸾打蛇随棍上,接着往下问,“远不止这个数吧。多出来的数目,小舅是自己吞了,还是老实上缴给朝廷了?”
问题同样问得过界了。裴显也装作没听见,不加理会,把话题转开了,“只见你喝酒,怎么不吃菜。”
姜鸾的舌头早就被茱萸羊肉锅子给辣得麻木了。
果子酒再清甜也是酒,后劲上来,她有点晕晕乎乎的,手肘撑着食案,歪着头看对面那人。
裴显正在吃同样的羊肉锅子。他显然极中意这道辛辣大菜,吃的动作虽然斯文,满锅子的羊肉已经见了底,吃几口羊肉,喝一口酒,意态闲适,眉宇惬意,这顿午食他吃得极满意。
姜鸾看着看着,开口问他,“裴小舅。”
“嗯?”裴显停了筷,视线转过来。
“你初来京城的时候,脾气也没那么坏嘛。怎么后来越来越少笑,越发阴沉了。”
裴显一挑眉,“后来?”
他敏锐地抓住不对劲的字眼,“后来是什么时候。”
姜鸾的微醺酒意清醒了三分。
后来,当然是前世里她看见的那个‘后来’。
解释不通的事,她索性开始耍赖。
“昨夜做梦。梦里梦见了五年后的你。”姜鸾比划着,“那时候你三十了。眉头整天皱着,皱成深深的川字,比城外那位谢节度的眉头皱得更深,人就显得阴沉。”
她回忆了片刻,身子往后仰,学着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人时经常做这个动作。说是在笑吧,更像是冷笑。被你盯住的人,个个都瘆得慌。和你说完话出去,回身时经常背后冷汗湿了一片,被你吓的。”
裴显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阿鸾,借酒装疯,埋汰你小舅呢。”
姜鸾喝到三分微醺,神志还清醒着,噗嗤笑了,“想要借酒装疯,也没人喝果子酒啊。”她半真半假地说,“真的是做梦。南柯一梦,大梦醒来独怅然。”
中午的一场便宴,看在好酒的份上,算是宾主尽欢。中途抛出来的八百户实封的话头,双方极有默契地都不再提。
姜鸾今天拿酒当解渴的蜜水喝,喝得实在有点多,被夏至扶着,摇摇晃晃地上了马车。
坐进车里,喃喃地说了句,“我说修了二十尺,他便说要修三十尺。”
夏至听得满头雾水:“公主说什么二十尺,三十尺的?”
姜鸾摇了摇头,往后靠在侧璧上。
“大事小事,半分不肯让。这么独断的性子,怎么叫他投奔我。”
——————
入了夜的初秋夜晚,天色逐渐暗沉下去。一轮弯月高挂夜空。
城外腾龙军大营的中军帐里,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昼。几位亲信幕僚和将军围坐一圈,谢征坐在中间,手里拿着一封宫里刚刚传达的密信。
“圣人亲笔手谕,寻了忠心之人冒死送出城。许下勋爵和厚赏,命我们为臣子的听命在城外举兵,清君侧,除权臣。”
谢征沉声道,“此事重大,需得联合其他几处勤王兵马,筹划调度不容易。各位有什么看法。”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茱萸:又名‘越椒’,味道辛辣,是古代普遍使用的辣味调料。
【2】节帅:对节度使的尊称。
第40章
城外二十里驻兵处, 腾龙军营中军大帐。
在座的一位谋士眉头紧皱,“城里的局面,我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圣人手谕要清君侧, 清的竟是裴督帅。他可是圣人亲封的河北道兵马元帅。”
“还是圣人母家的外戚,今年开春带着八万玄铁骑入京勤王, 于社稷有大功的。”另一名幕僚也摇头,“于情于理, 说不过去。”
“裴督帅动了四大姓之一的卢氏, 打破了京城上百年未变的格局。”最后一个开口的文谋士眯着眼捋须, “也惊动了圣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裴氏是外戚, 谢氏也是外戚。圣人六月里给我们节帅[1]赐了婚,现在又秘密传下这封手谕。明显的是要以外戚压制外戚, 用我们的腾龙军, 压制城里的玄铁骑。我们要把握时机。”
几人议论纷纷, 幕僚们意见不合,难以决策。
但将领那边的想法却不同。
“咱们有话直说, 裴督帅做事的路子过于独断了。”
“那么多儿郎抛却鲜血性命,谁家不想多沾些功绩封赏。结果呢,勤王首功被玄铁骑揽了去,真金白银的朝廷封赏也拖着, 赏下来的封爵都是虚的, 给我们画大饼充饥呢。倒只有京城里的玄铁骑一家吃撑了。各家心里都憋着气——”
“朝廷没钱。”谢征突然打断道。
他抬手,阻止了帐里七嘴八舌的议论。
“七月初七那天刚好见了裴督帅一面,谈论了不少事, 他当面说的。他说他麾下的玄铁骑的封赏也至今拖欠着。上个月的军饷都是强讨来的。”
大帐里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 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大骂道,
“肯定是假的!”
“哄孩儿呢,谁信!”
谢征抬手阻拦住各方嘈杂,继续往下道,“京城四大姓,为什么倒了卢氏。裴督帅当日对我说,一来,卢氏动了军饷。二来,卢氏倒了,抄没了卢氏家产,朝廷画下的大饼就能今年给各家吃上了。他叫腾龙军耐心等两个月。”
这次大帐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另一个谋士开口劝说,
“勤王倒也不是都为了财帛富贵。男儿报国从军,谁不想光宗耀祖,赢得青史留名。只要八万玄铁骑在,勤王的首功始终是他们的。但若玄铁骑成了乱军,裴显成了逆臣,我等奉圣人秘诏,发檄文征讨……勤王首功,这回可以争一争!”
大帐里又乱糟糟地议论起来。
谢征沉默着,良久没有出声。最后他挥挥手,命亲信们散了。
只有跟随最久的身边第一谋士,文谋士,留了下来。
“四月里,裴督帅只带了几个亲兵,直奔腾龙军中军帐,指名道姓‘找谢节度面谈’,着实惊到了属下。”
文谋士捻须回忆,“当时说是宫里不慎冲撞了谢娘娘,为避免和谢氏不必要的误会,特地前来城外解释清楚。”
四周无人,文谋士说话不必顾忌,做了个斩下的动作,
“按属下的意思,当夜就该斩除威胁。节帅一夜深谈后,却坚持把人放了回去。如今若是打算奉诏‘清君侧’,再做同样的事,事半功倍。”
谢征失笑,摇了摇头。“文先生心怀壮志,有争雄之心。只可惜谢某老了。”
文谋士急道,“节帅如今才过而立之年,三十有一的年纪,大好年华,哪里老了!”
“年华尚在,但心已经老了。”
谢征在火光下抬手去摸自己的鬓发。
火光跳跃明灭,映出权掌一方的平卢节度使的身形。刚过而立的盛壮男子,身材魁梧,轮廓刚毅,鬓发乌黑浓密。但如果仔细去看,乌黑鬓角里藏着零零星星几点白斑。
“若谢某年轻几岁,还怀有争雄之心,四月那夜就不会放他回去。”
“但谢某的心已经老了。发妻过世,遗下一双儿女。每次回家探望,临出门时,对着抱膝垂泪的小女儿,只感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谢征抚摸着跟随自己十数年的军刀,慨然叹息,
“月下畅谈,曲水流觞。两度接触下来,裴显此人胸中有大丘壑。他这般的人物,当有一番大作为,不该死于谢某刀下。”
文谋士也叹息着起身行礼欲走,又不甘地转回身追问:“那宫里密信……”
“先放一放。”
————
麒麟巷公主府在乒乒乓乓的修缮声里过了七月。围墙加高了两尺,西北边的望楼搭起了框架。
章御史的弹劾奏本递上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
城外的三家勤王军,以谢征的腾龙军为首。
谢征看到章御史那本弹劾抄写本的第二天,就上奏陈情,表明腾龙军六月还在城外追击溃军,刚刚领兵归营修整。只等修整完毕就走。
还有其他两家兵马比较少的勤王军有样学样,也写了奏表陈情。
但内容比谢征的奏表大胆多了。
特别是朔方节度韩震龙,话里话外全是抱怨。
奏表里直白地写:朔方军是接了勤王令,赶来京城勤王的。想要大军退走,朝廷倒是把封赏军饷给拨足了啊。领受了赏赐,朔方军二话不说,立刻就拔营回去。
朝廷为了这道弹劾奏本吵翻了天。
裴显虽然对弹劾内容不以为然,觉得章御史‘不懂军务,胡乱弹劾’,但并不妨碍他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
他也写了一道奏本,把‘抄没卢氏家产十二万两金’的抄家结果写进去,大张旗鼓地呈上朝廷,奏本里以秉公办事的口吻提议,
“卢氏侵贪无度,理应追索家产,归于朝廷。”
七月底,卢氏抄没的十二万两金浩浩荡荡送去了户部。政事堂很快议出了结果,兵部的诏令发给城外的三路勤王军,进城领赏,天恩浩荡。
卢氏既然连家产都抄没入国库了,顺理成章的,把卢氏定成重案的事,也就默认下来。
被拘押了整个月的卢氏大案,开始按照查办大案的章程开始三堂会审,代表着朝廷开始彻查。
卢氏嫡系的子孙一律被褫夺功名官职,正式过堂审问。
卢氏眼看失去了最后的翻身机会,百年巨木一朝倒塌成了既成事实,开在永乐坊的兵马元帅府摇身一变,在京城里炙手可热势绝伦,登门拜访的贵客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
各家都赶着去,姜鸾倒不去了。只在自家折腾防卫布局,拉着文镜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文镜隐约察觉到几分异样,但碍于自认为不是公主亲信,不敢开口问。
京城在诡异的平静里进了八月。
谢征接到宫里传来的第二份密信时,京畿二十里处驻扎的腾龙军大营已经得了军令,弓马待命,埋回炉灶,大军整装待发,准备回辽东地界。
城外驻扎的几家勤王军里,腾龙军第一个接到了朝廷允诺的封赏,将士五贯铜钱,绢帛一匹;校尉翻倍,将军再翻倍。此外还赏下绢帛米面,将士们按军功不同,各自升了职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