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听着听着,脸上的神色也冷了。
二月里王相最终同意从朝堂里退,刺杀裴显的罪状是一桩,谋害顾六郎的罪状是第二桩,城外的坞堡里私铸甲兵的罪状是第三桩。
三桩致命的把柄握在她和裴显的手里,王相身后站了整个太原王氏,不想和他们斗得鱼死网破,两边互相妥协,各退了一步。
王相辞官归隐,王氏其他入仕的族人不受影响。
姜鸾把手里的所有把柄,包括文镜带回来的那架强弩都销毁了。
端庆帝至今只知道,王相年纪大了,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在家里过几年含饴弄孙的好日子。顾六郎这么久没找着,说不准被人哄出了京城谋财害命,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姜鸾劝阻她二兄:“不必。顾六郎区区一个未出仕的士子,就算顶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也不值当为了他戒严京城,惊扰万民。二兄好好歇息。我去找顾娘娘说。”
端庆帝疲惫地躺下去,还在不放心地叮嘱她,
“你们好好地说。你二嫂性子执拗起来,我也没法子劝她的。莫要惊扰了虎儿。实在劝不动她的话,帮我看看虎儿,最近好好的,无病无灾的也就行了……”
姜鸾没应声。
走出去时,喊来了看守紫宸殿的薛夺。
“顾娘娘的椒房殿,守卫多少人?哪一卫的禁军在值守?”
“是北衙禁军神策卫。都是从前军里相熟的兄弟。”
姜鸾点点头,“很好,那就连打也不必打了。”
她走出几步,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紫宸殿,“点两百兵,随我去椒房殿。”
——
椒房殿大白天里门户紧闭。里头静悄悄的。
朱红正门被拍门环叫开时,当值的北衙神策卫中郎将亲自迎出来,对姜鸾行礼起身,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顾娘娘下令,除非是圣人亲至,其他任何人来,一律不开门。”
姜鸾看了眼身后的薛夺。
薛夺叹着气过去,一把搂住军中相熟的那位将军的肩膀,把人带到旁边去,“兄弟,跟你说,皇家的家务事,你别掺和……”
姜鸾走进了空旷的庭院。
乌皮靴底踩在青石砖上,笔直穿过庭院,不疾不徐地往后殿方向去,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
打扫的宫人被惊扰了,从各处纷纷递来吃惊的视线,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身形后,又迅速地原地跪倒伏地行礼。
“所有人听好了。”姜鸾吩咐下去,她的声线不大,但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得很远。
“圣人担忧爱子,本宫今日奉命探望侄儿。不许有任何人通风报信。但凡有试图报信的,就地打死。”
各处跪倒伏地的宫人们肩头颤抖着,纷纷低身下去,伏得更低。
后殿同样门户紧闭。
大白天里,各处都静悄悄的,宫人都蹑手蹑脚地路过,听不到什么活人的动静。
顾娘娘在最西边的寝间里躺着。
她嫁入皇家三年,经历了娘家从未遭逢过的惊涛骇浪,从晋王府里时就觉得步步惊心,极力阻止晋王出府。
晋王不听她的,坚持出了府。虽然登上了九五之尊的高位,却落下了一身的病症。
她侍疾到精疲力尽,对着病骨瘦弱的夫君,暗中不知垂泪了多少次。如果要她选,她宁愿不要现在这身尊贵荣华,回去平平静静的晋王府,关门闭户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她怨恨她夫君身边的所有人。怨恨整日里撺掇她夫君谋大位的谋士,怨恨给她夫君暗中送来手书支持的王相。怨恨在她夫君面前提议选妃的御前内侍。
夫君的两个妹妹,两位天家公主,原本都和她关系亲近,姑嫂偶尔还能说说心里话,抚慰她动荡不安的心。
但朝臣们拥立了夫君的幺妹,姜鸾入主东宫,成了大闻朝头一任的皇太女。
短短半个月后,她就生下了虎儿。
如果虎儿是个女孩儿,她也就认命了。偏偏虎儿是个男孩儿。他理应是下一任的东宫皇太子。
娘家人忧心忡忡。父兄几次入宫,悄悄地和她提起,当心看顾虎儿。虎儿是圣人嫡子,挡了皇太女的道啊。
她的夫君的病情时好时坏,半死不活,她见了夫君只有忧伤难过。让她开怀的只有虎儿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顾娘娘日夜辗转反侧,饱受了爱别离之苦。
越爱重,越恐惧。
姜鸾在她心里,渐渐地从活泼亲近的小姑,成了挡在虎儿面前、时刻准备着血口噬人的猛虎饿狼。
顾六郎又失踪了。
圣人不愿为了搜寻顾六郎戒严京城。
到了现在,她已经开始觉得身边的所有人都可疑,她一刻也不能放虎儿离开她的视线。她时常头痛欲裂,一点点的响动都能惊扰了她,大白日里椒房殿的宫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她爱重虎儿,一刻也离不开虎儿,但虎儿是个活泼多动的小婴儿,他现在九个多月,已经学会了往前爬,他一刻不停地想要爬出狭窄的卧寝间小榻,想要探索外面新鲜五彩的世界。
三个奶娘轮流看顾着虎儿,但小婴儿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昨天一个不慎,还是让虎儿爬下了小榻,他在新鲜的青石地上东抓抓,西摸摸,高兴地手舞足蹈。
被假寐惊醒的顾娘娘发现了。
顾娘娘控制不住地大发了脾气,把失职的奶娘拖出去庭院外头打了个半死。椒房殿的宫人从未见过对人和善谨慎的顾娘娘露出雷霆暴怒的样子,就连娘家陪嫁进宫的几个亲信女官都惊恐得跪倒了一地,瑟瑟发抖。
姜鸾在庭院里发下的敕令其实是多虑了。顾娘娘如今情绪变化剧烈,喜怒难测,椒房殿的宫人们都尽量避免去娘娘跟前触霉头,能躲多远,都躲得远远的。
姜鸾很快寻到了顾娘娘和虎儿所在的寝间。
顾娘娘的声音温婉地从门缝里传来。
“虎儿乖,娘娘跟你玩。外头危险,我们不去外头。”
门里响起了一阵拨浪鼓的声响。
只可惜拨浪鼓被虎儿玩了几个月,早就玩腻了。虎儿的哭声从门里响起来。
虎儿是个壮实的小子,哭起来惊天动地,隔着门缝都觉得吵闹。
顾娘娘爱重虎儿,但她头疼,受不了虎儿大嗓门的哭声。
“外头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非要出去。”
她幽怨地说,“你耶耶不听我的,那晚非要出去,非要进宫。他是侥幸留了一条性命下来,如今人躺在紫宸殿里,和我们的椒房殿只隔了两里路,娘娘数过了,三千步。只要三千步,慢慢地走,一刻钟就走过来了。这么多天了,你耶耶一次也没过来看我们母子。二十岁年轻力壮的男人,无论在哪处都是那家的脊梁骨,三千步都走不动……”
顾娘娘低低地啜泣几声。
虎儿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婴儿五感敏锐,能够越过言语,感受得到母亲压抑低沉的心境。
虎儿呜哇哇地哭得更大声了。
顾娘娘哭了一场,哽咽着抱着虎儿,“虎儿不哭,我们不出去,我们就在屋里好好地玩不行吗?屋里有这么多好玩的玩具,你为什么还要往外爬……你不喜欢娘娘吗……”
姜鸾听到这里,已经听得足够了。
她走过去,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安静地仿佛除了顾娘娘和虎儿再无别人的寝间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慌乱的响动。
过来开门的,是顾娘娘身边的亲信女官,风信。
风信想不到门外站的居然会是姜鸾,露出惊惶的神色,本能地回身去望顾娘娘的方向。
顾娘娘在里间起身,隔着垂落的轻纱帐,也看到了门外站着的姜鸾,一瞬间露出了同样的惊慌而防备的神色。
下个瞬间,她平静下来,勉强笑了笑, “阿鸾来了。怎么都没人报进来,连个招待上茶的时间都没有。”
姜鸾不等有人来迎,自己走了进去,说了声“顾娘娘安好。”擦身走过她身侧,无视顾娘娘抬手欲阻拦的手势,径直走到靠窗的小榻边,对着哇哇大哭的虎儿,平静地招呼了一声,“虎儿,三姑姑来看你了。”
虎儿见了陌生漂亮的面孔,大感新奇,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盯着她猛瞧,哭声一下子停了。
姜鸾拿起旁边搁着的拨浪鼓,摇了摇,“去年冬天三姑姑拿给你玩儿的。虎儿抓着拨浪鼓学会了翻身,还记得吗?”
虎儿当然不记得了。
他也不要拨浪鼓。拨浪鼓玩儿了几个月,他瞧都瞧腻了。
姜鸾把拨浪鼓往旁边一扔,对虎儿伸出了手,
“虎儿乖,三姑姑带你出去外头玩儿。”
顾娘娘赶过来,挡在小榻边,勉强笑着,“阿鸾,虎儿还小……”
“虎儿不小了。”姜鸾说话的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
“九个多月的男孩儿,整天关在屋里哭,娘娘想要个我们姜氏出个什么样的皇家嫡长子?”
她不顾虎儿惊恐的挣扎,手臂用力抱起,吃力地把胖墩墩的婴儿抱在手里,转身往屋外走。
顾娘娘疯了似的冲过来阻拦,伸手就要把虎儿抢回来。
薛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姜鸾身后,此时停步抬手一拦,客客气气地把顾娘娘挡住了。
“皇太女殿下奉圣人命,前来探望小殿下。”
姜鸾没搭理身后的纠缠,抱着虎儿几步出了光线阴暗的寝间,走进外头空旷的庭院里。
外头庭院被宫人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大片大片的整齐青石板地,光洁如新,连片落叶都没有。
虎儿被抱起时的一两声惊恐哭声早停了。
他瞪大黑葡萄般的眼珠,四下里新奇地望个不停。
近处的花草灌木,头顶上枝繁叶茂的树冠,更远处的朱红宫墙,披坚执锐的禁卫,细碎的阳光从头顶树荫缝隙里洒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姜鸾毫不客气地把虎儿往青石板地上一放,拍了下小屁股,“爬吧。”
作者有话说:
昨天双更爆肝了,下一更还是明早9点(捂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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