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桐木长案边,抬手轻抚白玉色的素雅花苞,提起一个朝中无人提起的话题。
“阿鸾是圣人亲近的人。圣人有没有想过……谢征领兵出京迎战,此行可能失利?”
他从长案上拿起一幅京畿舆图,展开。
姜鸾凑过去看。那是一副新绘制的的舆图,山川水流标注得十分精细,舆图范围大约在京畿三百里地带。
裴显抬手指向西北部位。
在舆图没有绘制到的京畿外部地带,西北边是一片山地,从贺兰山南麓山脉绵延而来,并不算多险峻。又有汾水,洛水,两条大河交汇,支流众多,附近地形复杂。
这次越境的五万突厥轻骑,就是从西北荒漠地带绕过土长城,直奔京畿方向而来。想要抵达京城,势必要跨越贺兰山,越过洛水。
“薛延陀新可汗此人,狡狯如狐,凶狠如狼。我当初领兵和他对阵的头两年,吃过不少亏。”
姜鸾咀嚼莲子的动作停下了,“不是说对战四五年,并无败绩?”
裴显唇边现出一丝嘲讽笑意,“河东节度使的辖地不小,东边领了太原府一带的边境防务,沿着砖土长城一路往西,都是大片的荒漠沙地。那里才是薛延陀部落的地盘。头两年吃的亏,都是在百里无人烟的荒漠里。”
“玄铁骑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嫡系兵马。小规模失利的消息,不至于传到京城。”
他抬手按了下京畿舆图绘制不到的西北地带,“互相追咬着打了两年,摸熟了对方出兵的习惯套路,后来就不怎么吃亏了。”
姜鸾想了想,追问,“什么程度的失利?”
“初始几次总跟丢对方的队伍。薛延陀部落的轻骑快如闪电,一个骑兵配两三匹马。荒漠里稍不留神,轻骑队伍就跟丢了。等重新盯上的时候,对方已经劫掠了三五处村落,轻骑队伍里多了许多财帛女奴,速度慢下,才会被缀上。”
“那后来你怎么办?”
“不和他们比速度。他们要突围,我们就包抄。放出猎鹰和探哨,摸准他们要走的大致路径,在前头划下伏击圈,想办法把他们赶到伏击圈里,连续几波强弩射穿他们轻骑的软甲,打掉他们的冲锋锐气,再出动铁甲兵。后来几场大胜都是这么来的。”
裴显淡淡道,“玄铁骑五千铁甲重兵,这次勤王入京,带来了两千铁甲兵。从人到马都配备了一整套的精铁甲,普通的箭簇射不入,等两军近了身,铁甲兵配陌刀冲阵,凭借一身铁甲重量,足以把对方轻骑连人带马劈成两截,什么样的防御阵脚都能撕开。这是河东裴氏三代积累的压箱底的家当,恕我不能把他们交给旁人。”
他的嘴里向来不容易掏出实话,今晚上这番话,算是难得的交底了。
姜鸾不能再勉强他什么,“我会私下里说给二兄知道。但你也知道,二兄坐在那个位子上,很多事他也不能决断的。”
裴显说得不客气,“叫圣人知道了,一半的朝臣也都知道了。我倒觉得,你不如去谢大将军府上说一声,叫他防备着对方的轻骑突击,不要和对方比速度。眼下京城里多少眼睛盯着,我实在不方便贸然拜访他的大将军府,搞不好会被哪个有心人大做文章,参一本私下勾连。”
“我去我去。”姜鸾叹气:“以探望二姊的名义去。天天的一堆跑断腿的差事。”
裴显纠正:“任重而道远。”
他拿起长案上一个大莲蓬,剥出半碗的新鲜莲子,仔细把莲子苦心去了,托在宽大的手掌里,走过去贵妃榻旁边,“谢礼。”
姜鸾叼一个在嘴里吃了,含含糊糊地说,“就你这谢礼,说好的,是礼轻情意重,要我实说,两个字,寒碜。”
裴显失笑,拿第二个剥好的莲子放在她嘴边。
“阿鸾说说看,怎么样的厚礼不寒碜。六千两金铤?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谁给你说要金铤了?真当我没见过金子?看不起谁呢。”姜鸾吃够了莲子,抬手扯住他的袍袖一拉,把他拉得倾身靠近过来,抬手在他腰间的金钩带上摸索了几下。
素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把金钩腰带上挂着的三角长菱形的松草纹香囊给薅了下来。
“这个送我。”她把沉水香囊塞进腰间的荷包里,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荷包,满意地说,
“勉强算是礼轻情意重了。”
她把香囊薅走,裴显连阻拦的动作都没有,耐心等她塞进了荷包里,这才悠悠地道了句,“阿鸾果然喜欢沉水香。”
姜鸾笑而不语。
她喜欢的香多得很,苏合香,木樨香,冰片香,沉水香,只要是清雅的甜香她都喜欢。有几年的春夏日里,她甚至在寝殿里摆满了时令水果,让果香萦绕满室。
沉水香芳馥悠远,气味留得久,她出去时衣裳熏沉水香的次数多些,许多人便以为她只喜欢沉水香,她也懒得分辩什么。
但自从裴显打听她的喜好,身上佩起了沉水香,她便只喜欢沉水香了。
狭窄的贵妃榻挤了两个人,她趴在他的膝头,鼻尖传来衣裳残留的浅淡香气。姜鸾今天心绪不好,损耗精神,昏昏欲睡。
裴显的手臂搂紧了他。
他兼领着宫禁防务,后宫这几日的变故怎会不知道。
他今天拦住她问了一句‘为何郁郁不开怀?’她不肯答,他便猜出,多半是为了最近闹得鸡飞狗跳的皇家内务事。
他和姜鸾的想法又不同。虎儿现在只是个小婴儿,但他会长大,他还有个偏执的母亲,不知长大被教成什么样。姜鸾是虎儿的小姑姑,喜爱虎儿,他和这小崽子可没什么关系。
他原想着,再给三五年的时间。三五年足够看出小孩儿的心性教养。如果是个乖巧懂事的小侄子,留下又何妨。但如果被他那偏执娘亲给教养歪了,视他的小姑姑如仇寇……
他平心静气地想,没长成的小孩儿,养在母亲的殿室里,出点意外夭折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姜鸾怜惜小侄儿,把他抱去了紫宸殿,这下倒是棘手了。小崽子以后得好好教。
他的视线垂下,慵懒如猫儿般趴在他膝头的天家贵女已经快要睡着了,乌黑发尾瀑布般的垂散下来,双手抱紧他的手臂。
他空着的那只右手抬起,抚摸她的发顶。姜鸾阖着眼,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
温热的掌心往下,从头顶,到脖颈,最后停留在她柔软的小腹部,轻柔地摩挲着。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处传来,
“阿鸾有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 姜鸾已经快要睡着了,趴在他膝头,迷迷糊糊地回了句。“以后就是这样,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们长长久久的。”
裴显失笑。
“孩子气的想法。”
他的动作轻缓,掌心摩挲着姜鸾的小腹,沉吟良久,在私密无人的书房里说出了心底的谋划,
“你二兄身子不好。再过几年,你侄子又要长大了。你如今的年纪,精力,心性,都比你二兄更适合坐那个位子。阿鸾有没有想过,在最近几年内,劝说你二兄退位……”
毫无动静。
他停下话头,低头去看。
姜鸾呼吸平缓悠长,在浅淡的沉水香的萦绕下,早已经蜷着睡沉了。
裴显哑然片刻,把她从膝头抱下来,安置在贵妃软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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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姜鸾五天之内去了三趟骠骑大将军府。
第二次是去替裴显传话, 把那句‘不和对方比速度’说给了谢征。
第三次专程探望二姊。
姜双鹭自打从太行山回来,夜夜被梦魇困扰,气色不如以往。上一次见面时强撑着, 还没怎么看得出来,隔了五日之后再见面, 或许因为夫君即将出征的消息,心中不安, 气色明显得差了, 唇色都泛起了白。
姜双鹭在妹妹面前强装无事, “前日入宫探望二兄,虎儿如今养在紫宸殿里, 活泼多了。昨天和他玩儿了好一会儿,爬得飞快, 已经想要站了。”说到这里, 声音顿了顿, “听说嫂嫂家里的人被二兄夺了官职……”
“别管他们。”姜鸾说,“看看你自己吧。怎么这副病容了?”
姜双鹭摸了下自己苍白的脸颊, “睡不好。”
“醒来就记不得那些事。但还记得害怕,有时候醒过来发现眼泪沾湿了枕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哭。那种感觉……”她摇摇头,“感觉不大好。”
她轻声提起在夫君面前也没有提出的心事。
“阿鸾你说, 会不会是我们送去突厥和亲病逝的那位远房姑母……托梦给我?那么沉郁的悲伤, 苦苦挣扎的绝望,我感觉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是不是我们的姑母生前有什么不甘心,她的幽魂托梦……”
姜鸾打断了她的揣测。“二姊还记得我们那位和亲出塞的姑母的模样吗?”
姜双鹭一怔。
和亲的是一位远亲宗室女。平日不怎么走动, 只在入宫领旨的前后见过几面。那时候她们都是年纪幼小的孩儿, 样貌早忘了。
“你都记不得姑母的相貌, 十几年过去,你从五岁长到了十七岁,姑母站在面前都不能认识你,哪还能那么大老远的给你托梦?”
姜双鹭想了好一会儿,“说的也是。”
心情松快了些,她的愁绪,自然而然转到了即将出征的谢征身上。
“行囊和干粮袋都备好了,用了两张厚牛皮,我亲自缝的。”她轻叹,“还缝了一副手套暖耳和风帽,塞进了行囊里。他马上征战用的陌刀也拿了出来,我想给他擦亮些,那么长一支,我都拿不动……”
姜双鹭脸上笑着,眉眼里的愁绪却遮掩不住,几乎快要化作眼里的晶莹薄雾。
姜鸾担忧地望着她。
姜双鹭不想妹妹担心,那帕子抹去了那层浅浅的薄雾,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过两天就要出征了,我昨晚才发现你二姊夫看起来那么魁梧一个大男人,心事有多细碎。猜猜他昨晚跟我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姜鸾心情也不怎么好,说了句同样不太好笑的笑话,“他敢叫你在家里照顾他那两个小儿女,好好做后娘的话,我今天就把两个小崽子牵走,扔东宫里养着。”
姜双鹭含着泪笑了笑。
“他说,他如果不回来了,叫我别给他守。他说,希望我以后少替旁人打算些,多替自己打算,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人就不嫁,把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的。他说,他知道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后院挖的池子,他自己也知道挖得糙,池子那块地原本是跑马场,叫我别勉强着修修补补的,实在看不下去的话,直接填平了。他还说,最大的遗憾是从太行山回程的路上,顾虑着山道艰险,坚决不肯教我跑马……”
姜鸾听不下去了。
“唉,二姊。瞧你们都幽怨到一处去了。我竟不知道,谢大将军私底下这么多愁善感的。”
她叹着气说,“我要是二姊你,我就直接过去跟他说,他这个月不回来了,你就立刻找个年轻俊俏家世好的小郎君,下个月就二婚。把你看不顺眼的后院池子填平了,依旧改回跑马场,把二婚夫君带过来他的骠骑大将军府,甜甜蜜蜜地一起跑马。你看他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跟你发狠说,爬也得爬回京城来。”
姜双鹭:“……”
姜双鹭哭笑不得,抬手拍了她一下,“就你嘴巴不饶人。”
姊妹俩嘻嘻哈哈了几句,忽然感觉周围有点静,文镜在窗下大声咳嗽了几声。
这场面似曾相识,姜鸾瞄了眼窗外,没瞧见什么,转身又往门外瞄。
谢征人站在门外,摆出一个抬脚就要跨进来的姿势,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停在原处不动了。
这么近的距离,刚才那几句只怕全听得清清楚楚。
再瞧他的脸色,脸色果然不大好看。
姜双鹭露出几分心虚的神色,迎上去说,“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