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杭微微一笑:“可他毕竟是商渊的儿子,商渊魂灯一日不灭,他在苍穹派中,就不会真的毫无存在感。”
再不济,他还有最后一个人可以差遣调动。
——那天墓园探险后的清晨,商朗发间的那朵槐花,始终像是一根刺,扎在元清杭的心里,难以忽略、难以忘记。
四周阴风习习,寒气逼人,可是元清杭的眸子却明亮得宛如空中星辰:“可无论是谁,想必那个人都觉得,很是对不起这位郑涛,所以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又将他尸骨重新安葬,想叫他彻底安息。”
宁夺涩声道:“你是说,这一切,和我们苍穹派脱不开关系?”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柔声道:“尚且未有定论,只是合理存疑。”
宁夺怔怔望着郑涛的墓碑,忽然举起应悔剑。
炙热剑意无声涌出,拍在地上刚被挖掘起来的泥土上。
尘土纷飞,泥屑落下,掩盖住了郑涛的棺材。
宁夺面无表情,手掌向下一拍,沉重墓碑飞起,重新立在了郑涛的坟头。
他脸色苍白,可神色却肃穆:“你说得对,毕竟所有灾祸和杀戮,都始于苍穹派主持的仙门大比。”
元清杭的白玉扇轻轻点着手心:“那么现在,这背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郑涛的尸体被催化出土,杀了多名术宗弟子;
诸位仙门弟子从万刃冢出来,陷入迷雾阵被大肆屠杀,这个阶段,损失惨重的诸家仙门。
而接下来魔宗被陷害,诸家仙门中人同仇敌忾围剿魔宗,这一阶段,魔宗的伤亡则更惨重。
那么这幕后之人,真的是想绞杀魔宗吗?怎么看,仙门诸家付出的代价,似乎也一点也不少!
……
澹台家的贵宾客房内,幽沉檀香气息飘荡在空中,暗香浮动。
距离那天婚礼巨变,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新郎官被刺,澹台家主也被魔宗姬半夏暗算,被斩一只手掌,到处兵荒马乱,澹台家的宾客有的自行散去,有的还滞留在客房了,也没人前来驱赶宇文一家。
雕刻奢华的大床边,木安阳正凝神帮病床上的人号脉,半晌转过头,向着身后站着的少年温声道:“你也来看看?”
厉轻鸿默默站到床边,草草看了几眼:“这么多天了,死不了的,刺得又不深。”
这话说得极不好听,旁边的宇文瀚脸色就是一僵。
木安阳神色尴尬,赶紧又道:“你医术也是极好,不如帮宇文公子施针试试看?”
宇文瀚勉强笑道:“还是有劳木谷主亲手诊治吧,木公子善于用毒制毒,或许对救治不太擅长?”
厉轻鸿脸色木然,唇角讥讽之色微微一闪。
木安阳无奈,只得亲自取出银针,屏息静气,扎入了床上宇文离的诸处灵穴之中。
半盏茶工夫,床上昏睡的宇文离明显脸色红润了点儿,额头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木安阳收起手边的银针包,站起身来。
“宇文公子性命无碍的,这十多天伤情已经稳定。小腹这一剑毕竟所刺不深,澹台小姐……”他踌躇一下,和声道,“想必也未用全力。”
床侧,宇文瀚强颜欢笑,对着他拱拱手:“有劳仙师了,多谢留下施救至今。”
木安阳道:“医者本分,举手之劳。”
他又从随身储物袋中掏出一个黑色小瓷瓶:“宇文公子毕竟伤了脏腑,还是要小心调养的。前些日服用的那种停用,换这药一日一丸,灵泉水送服就好。”
旁边一个侍从赶紧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小心收好。
宇文瀚深知这药必然珍贵,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个贴身老仆上前,将一个精美的云纹储物袋奉上。
宇文瀚将储物袋送上:“小小谢礼,还请仙师笑纳。”
木安阳知道宇文家家大业大,也不客气,收了储物袋,带着厉轻鸿起身告辞。
宇文瀚亲自起身,将他送出了门,这才转身回了房间。
病床边,几名丫鬟忙前忙后,那个瘸子侍卫也静静守在一边。
宇文瀚挥了挥手,将丫鬟们都赶了出去,皱眉看向那侍卫:“你留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侍卫的腿上:“你这样子,怎么会贴身伺候?”
那侍卫慌忙跪下:“回禀宗主,小的在上次术宗大比中被畜鱼咬断大腿,幸得少爷赐予珍贵药物,才得以保全性命。宇文少爷见我可怜,又想办法帮我做了这个。”
他撩起裤管,露出乌黑锃亮的一条假肢,不知名兽骨做的腿骨,膝盖处镶嵌了机关和灵石,诡异又残酷。
宇文瀚盯了那机关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这种机关术用来做傀儡兽为佳,用在人身上,后果未知。”
那侍卫慌忙磕头:“若是真的断了腿,小的可就是废人一个。万一有什么恶果,也是我自愿的,和宇文少爷无关。小的对宇文少爷只有感激涕零的份!”
宇文瀚疲倦地挥了挥手,那侍卫连忙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他独自坐在了房中,怔怔望着床上的人出神。
病床上,宇文离面如金纸,依旧在昏迷。
浑身那金边红衣的新郎血衣已经被换下,只余一身月白色里衣,衬着枕上漆黑发丝,平日的倜傥潇洒全然消失无踪。
夜深人静,呜呜夜风犹如鬼泣,从大开的窗外灌入,吹动宇文瀚鬓边的几缕白发微微飘动。
宇文瀚目光暗淡,半晌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呜咽的夜风终于声音微弱了些。
他独自在窗边站了好一会,才缓缓转过身。
背后,昏迷多日的的宇文离终于醒转,正虚弱地抬起眼眸,看向他。
“祖父……”他低低喊了一声。
宇文瀚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子投下一簇阴影。
他看着这天资卓越、一向懂事上进的唯一孙子,缓缓举起手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作答。”
宇文离盯着他灵力隐约肆虐的手掌,脸色忽然变得灰白。
宇文瀚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忽然猛喝一声:“你到底有没有杀澹台家的人?!魔宗那些妖人如此指证你,是不是陷害?”
宇文离一双凤目中,隐约露出了恐惧。
他紧紧抿住了失血的薄唇,一言不发。
宇文瀚颤抖着手,失望无比:“……澹台小姐问你时,你也是这样,怎么,不敢正面回话吗?”
宇文离沉默了好半晌,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慢慢下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敢看祖父那威严的眼神,他低着头,声音虚弱:“……是,是我杀了他。”
宇文瀚身子颤了一颤,似乎就要摔倒。
他用尽全力,才稳住了身形,手掌按在了宇文离头顶,厉声道:“你疯了吗?”
宇文离脸色更加惨白:“孙儿错了……是我一时糊涂,事后想起,也后悔莫及,坐立难安。”
第99章 缅怀
宇文瀚怒道:“我宇文家和澹台家再有嫌隙,何尝行过这种卑劣凶残之事?那可是一条人命!”
宇文离身子微微发抖,目光迷离:“当时我忽然看到澹台超在眼前重伤昏迷,心里想起他素日辱我的种种,不知怎么,就、就……”
宇文瀚眼中血红:“他辱你诽你,你当面反击回去,或者堂堂正正一战才对,干什么暗中杀人?”
宇文离额上冷汗淋淋,不知道是伤口疼痛,还是心中怕极:“一定是迷雾阵的毒气乱了我心神,又或许是……是新收的兵魂带的戾气。我从没处心积虑杀他,祖父您信我!”
宇文瀚越发失望:“处心积虑,还是忽然失智,又有什么区别?”
宇文离绝望地低语:“……孙儿不肖,已经犯下弥天大错,叫祖父失望了。”
宇文瀚眼中痛恨大起,哑声道:“我宇文家浩然家风,岂容你这样的子孙玷污。既然你认了就好,我杀了你,给枉死的人一个交代就是!”
宇文离身子猛地一颤,强撑着在地上缓缓叩首,声音惨然:“还请祖父给一个痛快,孙儿绝无怨言。”
宇文瀚手掌青气大盛,猛然提起,可是看着宇文离那俊秀脸庞,苍白容颜,手掌挣扎半晌,却终究没能拍下。
宇文离感受着头顶那死亡的阴影,身体不断颤抖,可脊梁却始终挺直。
宇文瀚怔然望着他,颓然松了手:“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从小把你带在身边、严厉教导,你便不会像你爹。”
他惨然一笑:“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和你爹一样心术不正,天性卑劣。”
宇文离忽然抬起头,一双凤目中染上了血丝:“祖父……是孙儿自己不好,您又为何怪我父亲?”
他声音嘶哑,带了些隐约的不甘:“外人传言,您一直只偏爱我大伯,极不喜欢我父亲,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孙儿,对不对?”
宇文瀚怒道:“他自己行不正坐不端,要怎么叫人喜欢?!”
宇文离身子发抖:“我父亲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令得祖父对他如此厌恶?是……人人都说他无情又滥情,和我娘也只是春风一度,可我娘也是自愿的。”
他抬起头,痛苦无比:“祖父您到底是厌恶我父亲,还是厌恶他不该和一个人间的青楼女子生下我!”
宇文瀚缓缓退后几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半晌才哑声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宇文离跪在地上,面色凄然:“为什么不会这样想呢?自从娘亲病逝,我一个人就活在惶恐害怕里。祖父您忽然带着那么多锦衣仙人来寻我,还说我是名门仙家之后,我只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可这梦没做几天,我就觉得,还不如不做。”
宇文瀚怒道:“为什么?我亲自教导你仙门心法、术宗秘传,锦衣玉食、予取予求。整个宇文家,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孙辈,我待你不好吗?”
宇文离嘶声道:“您待我再好,也管不了那些同龄小仙君看我的眼光,更管不了那些流言蜚语。澹台超这样的小孩子又懂什么,还不是听到身边人人都这样说,才会那样对我言语中伤、毫不顾忌!”
他凤目含泪:“那时候起,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刻苦勤奋、出人头地,要变成祖父您引以为豪的孙子,成为宇文家真正的骄傲。”
窗外夜风吹动窗棂,发出一声声撞击,台上一灯如豆,烛光摇动。
更衬得宇文离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自打被您接回家族,我练功比任何人都辛苦勤奋,对所有人都谦逊有礼,对下属极尽温和宽厚……知道您不满我父亲行为不检,我从小更是战战兢兢,甚至对任何女修都不假辞色,绝不亲近半分。”篳趣閣
“祖父……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这么多年来,我步步小心,唯恐行差做错半分,到底有没有让祖父您满意?”
宇文瀚怔怔看着他,好半天,才和声道:“你以前自然做得很好,我也一直以你为荣。”
宇文离摇了摇头,惨然道:“有吗?孙儿今日是做错了事,可那也是因为,我时刻想着防备澹台家势大,想着维护宇文家的利益。可祖父却要因此杀我……为什么?”
宇文瀚望着他,胡须微微颤抖:“我宇文家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我比谁都希望你这个唯一的孙子能担起家门重任。可我要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一个坦荡磊落的人,而不是靠阴谋诡计,更不能心怀歹意。”
宇文离不甘道:“可我也只做错了这一件事,祖父难道就因此否定孙儿的所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