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与铁扇乘一叶弧形扁舟,辰时自蔓萝江出发,顺着江流蜿蜒而下。二人沉迷江山烟波美景,碧水清澈见底,两岸奇花异草,眼花缭乱。故而有神力而不用,扶苏化作船夫,披着蓑衣,戴着渔笠,双手撑着木桨徐徐前行。
铁扇坐在船心,不时逗逗江里的红绿锦鲤,虾兵蟹将,连年躲在江底的小妖们哪里见过这等的美人,雀跃欢跳,争相亲吻美女的纤纤玉足。
扶苏瞧着这些臭鱼烂虾色眯眯的模样,不动声色地用浆把他们支开。
天青色的沙鸥排成两列,并不害怕生人,围绕着船只飞行,有些胆大妄为的,或停在铁扇手心啄食,或靠在扶苏肩上栖息。
铁扇望着鸟儿与扶苏亲近,奇道,“我记得你向来是不讨这些灵巧儿欢心的。”
什么飞禽走兽,猛虎灵猿,见了牛魔王,都只会退避叁舍。
扶苏龇牙咧嘴,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那沙鸥不但没有振翅而飞,反而与他贴得更近了。
铁扇捧腹大笑,“罢了,不过是群没开窍的凡鸟,又不是狐狸精或美女蛇,你说是吧?”
“夫人莫要拈酸吃醋,本王可从没勾搭过什么狐狸精美女蛇。”扶苏无奈,在头上变出鹿角,不,牛角,任它们栖息倚靠。
小妖们惊了,纷纷吓跑,哪有这样好说话的山大王呀,牛角上莫不是淬着毒吧!
暮色四合,月影沉壁,小舟才渐渐驶入仙境,扶苏停船靠岸,将船上的铁扇抱起。
铁扇趴在扶苏怀里,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呵欠,“早知道划船这么累,这么慢,不如直接御扇飞行,半个时辰便到了。”
扶苏听她抱怨,怀疑撑了一日船桨的人是她而并非是自己,“辛苦你,在船上躺了一天。”
“哼。”铁扇锤他胸口,“夜里打搅父君不好,我们今晚去我儿时的寝宫歇息。”
“嗯。”扶苏轻声应允,但公主未嫁时的闺阁在蓬莱山的何处,牛魔王应该知道吗?
铁扇见他脚下生根,嗔道,“你肯定不记得怎么走了。”
扶苏曲指,刮了刮铁扇鼻峰,“有劳公主,再带本王走一次吧。”
铁扇握住扶苏的手指,走在前头,一步一步将他往山上引,“其实我不曾带谁回过这里,我很小的时候就逃出家门,惹怒了父君,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将我的公主府夷为平地。”
也许是近乡情怯,她并不想腾云驾雾间顷刻抵达,而是一路步行爬山,一路四顾蓬莱山景,绣花鞋上沾上雨露芳草。
这条无比熟悉的清幽山路勾起了她的懵懂记忆,“倘若我年少时不曾参加蟠桃大会,不曾见过王母娘娘,不知道做神仙是这般拘谨无趣,也许我就不会私自下山,那我现在,就是一位顶顶端庄的仙女娘娘了。”
这是铁扇一生中最大的心结,扶苏回握她纤细手指,“夫人现在并不老,潜心修行,有朝一日自会得道成仙。”
“你都叫我夫人了,七情六欲,爱恨痴嗔,我桩桩件件未能割舍,此生还怎么成仙?”铁扇反问他,又似乎是在问她自己。
扶苏缄默,望着铁扇纤薄背影,忽而想起他的一位狼妖朋友。
几百年前,扶苏与友人下山同游,两人俱生得美貌,在人间招惹了不少烂桃花。那条狼被一个大胆的女子所追求,他初次化成人形,定力尚浅,很快便沦陷于那女子的美貌与热情。红颜薄命,狼妖用自己的百年修为换取心爱之人的长生不老,二人的确也厮守了一二百年。可那女子因与妖相爱意外窥见天机,便以不老不死之身潜心修行,五百年后修炼成仙,舍弃了昔日深爱过的恋人。
他的朋友痛失所爱,堕落成魔,搅得叁界不宁,一百年后,死在那女子的剑下。
她是仙,奉命杀妖,刺穿他内丹的时候,红唇微扬,没有半分犹疑。
狼妖死的时候,终于恢复神识,回顾起这段几百年里可笑可憎被人欺骗利用到坠入无间地狱的爱情,含笑癫狂,饮泪而亡,将天底下最刻骨的恨意带入黄泉,生生世世诅咒着他所爱之人。
扶苏每隔一百年,就会去埋葬友人妖骨的湖边饮酒,他是这段悲怆虐恋唯一的见证人,也是唯一记得那位貌美单纯的狼妖少年曾存活在这世上的人。
忆起他与她初见,佳人衣袂飘飘,容颜清丽,眸中情深,以为他此生终于遇到了良人。
谁承想,此女无心也无情,只是一心向道。
既然一心修行,何苦骗人感情,害人性命。
相比之下,他的公主,是天底下最敢爱敢恨的女子。
可是这样不顾一切的爱恨,一生只有一次,她对俗世情爱心灰意冷,对所有口口声声称爱慕她的男人失去信任,此后,也一心只盼着成仙了。
扶苏与公主,只有今时,没有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