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宛卿没有睡,有一下没有一下撸着猫,她把两只猫都带出来了。
风昭然将一只椿箱搁在桌上,“饿不饿?”
椿箱里面有几碟下酒菜,还有一壶酒。
姜宛卿问:“明日殿下可是主祭,这么晚还喝酒,小心明早起不来。”
这话当然是玩笑,风昭然喝酒必然用药丸,肯定不会让自己喝醉。
但风昭然居然没有接她的话头,只是给她斟了一杯酒,祝酒词都干巴巴的:“来,喝一杯。”
他的神情间有些郁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团在心间,哽得呼吸不畅。
其实他照旧还是那付高高在上的冷淡脸,姜宛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出来了他的心情很不好。
两人喝完一杯坐下,姜宛卿照例把姚城中的情形一一说给风昭然听。
风昭然不时会点一点头,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许久都不眨一下,姜宛卿怀疑他并没有听进去她在说什么。
“殿下怎么了?”
烛火微微晃动,底下已经淌了一大滩烛泪,风昭然看见姜宛卿的眸子在灯光温和柔亮,她整个人身上都像是笼着一团晕白的光。
“卿卿……”
风昭然唤了她一声,眉眼里像是有无数言语倾之不尽,最终出口的却只是这两个字,他低头喝了一杯酒,再抬头时,方才那种怔忡迷惘的神情已经消失了,他重新变成清冷如月的太子殿下。
“若是你没有嫁给孤,现在会怎样?”
姜宛卿想了想:“大约已经被家里许给别人了吧?”
京中的大世家都要脸,少有娶庶女做正妻的,哪怕是姜家的庶女。所以她大概会被许配给姜家的某些附庸——比如像杨遵义这种,寒门出身,又颇具才干,可以成了姜家家主的得力干将。
又或者是哪个破落的大族想要借姜家的势,也会咬咬牙,娶一个庶女当宗妇。
这点风昭然同样清楚,他握杯的手指紧了紧。
“不过,我才不要呢。”
姜宛卿道,“若是前年的中秋他们没有得逞,我应该已经想法子离开了京城,此时正在岭南吃荔枝呢。”
风昭然的眸子里微几天亮光闪了一下,是的,她喜欢岭南。
“卿卿,你去岭南吧。”
姜宛卿正在给自己斟酒,闻言手一顿,酒洒在桌面上。
她莫不是听错了?
“你让我去岭南?”
当初是谁非不让她走来着?
“对,你去岭南,”风昭然点头,“岭南四季常是春夏,一年瓜果不断,永远没有冬天,据说还有很多野味可以吃,你确实会喜欢。”
姜宛卿:“……”
所以她去岭南是为了吃?
“好,我去岭南。”姜宛卿微笑,“我盼这一天可久了。”
“我派一队南疆队护送你,明日回姚城之后,未免其它人疑心,你可以再住几日,然后假意北上回京,实则前往岭南。等到……”
风昭然说着顿了一下,“等到孤此间事了,便去岭南接你。”
“唔,行,听殿下的。”姜宛卿看上去很好说话,她乖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柔柔软软的,让风昭然很想把她整个地搂在怀里,怎么抱都抱不够。
但无论心里怎么痒,他都没有动,只是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随后发现她手背上有水渍,他下意识便亲了上去,吮掉,酒气弥漫在舌尖,他才发现那是方才她倒酒时洒在手背上的。
姜宛卿只觉得舔在手背上的不是舌头,而是火星子,她猛地收回手,心头砰砰乱跳,耳朵都开始嗡嗡响。
风昭然的手握成了拳头,指节发白,像是用力阻止自己做什么,然后他状若随意地开口:“若是孤运气不好,去不了岭南接你,你就在岭南安个家,不必为孤守节,看到喜欢的便……便……”
他尝试了几次仍说不出底下的话,仰首猛饮了一杯酒,喝得有点急,洒了一点出来,溅在衣襟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
姜宛卿明白,这是道别。
和上一世把她送去丰城一样,这一世他把那地方换成了岭南。
上一世姜宛卿捉摸不透他的想法,这一世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眶微红,她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孩,出去打架前要先把宝贝的东西先藏藏好。
“殿下,如果你不是太子,你会怎样?”
风昭然愣了愣,然后道:“孤会去荒园,做一个篾匠。”
姜宛卿摇头低笑了一下。
若你真是个篾匠就好了。
只可惜不是。
你是太子,将来还会成为皇帝。
你手上拥有的东西太多,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喜欢”二字,便显得微不足道。
但我还是想谢谢你,眼看举事在即,首先想到还是将我安置好。
“殿下,若是我真嫁了旁人,这辈子跟你没有夫妻缘分……你会怎么办?”
“不可能。”
“我说如果嘛,如果呢?”姜宛卿勾了勾他的手指,“殿下,说嘛。”
她那根小指头就跟钩子似的,直接钓在了风昭然的心上,风昭然的指尖穿过她的指缝,两只手手指交错,稳稳地抓在一起。
像是合力握着了一个微微发烫的心脏。
“孤不会让你嫁给旁人。”
姜宛卿微微睁圆了眼睛:“我都不是你的妻子,我要嫁谁,是家里的事,你也能管得着?”
风昭然:“我可以让谁也不敢娶你。”
姜宛卿:“……”
好狠。
“那……万一我在去岭南的路上出了事,你后面找不到我怎么办?”
“孤会把岭南的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找到你绝不罢休。”
风昭然的眼眸深深,这句话像是从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掏出来的,莫名有一种很细很深的惶恐,好像她真的曾经这样消失不见,而他真的这样找过她。
是在梦中吗?
不记得了。
“只要孤活着,你就是孤的,孤绝不会把你弄丢。”
“那万一就是找不到呢?”
这句话让风昭然像心脏像是被刀尖划过,有一种非常尖锐的痛楚从心头扩散,抵达头颅。
是因为没有提前服药的关系吗?
他的头有点疼。
找不到……怎么找也找不到……
风昭然的全副身心都在抗拒这种可能,抬手直接把姜宛卿抱到了膝上,紧紧抱住。
她安稳地靠在他的怀里,乖乖地动也不动,满满地填实了他的怀抱,也填实了心尖上莫名空洞起来的那一块。
很好,她就在这里,在眼前,在怀里。
他整个人都安稳下来,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被安抚了。
“总之你乖乖在岭南等孤,知道吗?”
姜宛卿窝在他的怀里,他抱得很紧,看不到姜宛卿的眼神,只听姜宛卿乖乖答道:“知道了。”
“明日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管,只管回姚城,按计划行事。”
“嗯。”姜宛卿点点头,从风昭然肩上抬起头来,看着他,“明天你会有危险吗?”
“算不上。”风昭然道,“只不过时局难料,先跟你说一声。”
他的脸上没有一处肌肉有异样,神情也完美无瑕,只有眸子倏然之间紧缩了一下。
他在撒谎。
他简直是个撒谎的天才,心头绞痛已经能掩饰得这么好了。
姜宛卿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危险,但她知道,所有的危险都只是他授命于天的考验,最后他会赢。
“好吧,那我这里也是时局难料,我先跟你说一声,万一有什么事,殿下就去忙自己的大业吧,不用管我,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好的。”
姜宛卿的语气里有一种少见的天真,让她的话听上去半是打趣,半是玩笑。风昭然不觉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模样,挂着眼泪的小猫脸嘴角上还带着一圈红豆汤。
那是他去到坤良宫、被迫进入“太子”这个囹圄之后,在人间遇到的第一缕善意,没有冷眼,没有笑里藏刀,没有轻蔑,没有恶毒。
她就像黑夜里初升的第一道朝阳,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永恒的暖意。
这暖意至今仍在,驱散了他心中原本的郁结,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姜宛卿的脸颊,笑道:“若是不用管你,孤这一辈子应该会省很多事。”
姜宛卿别脸甩开他的手,把脑袋重新搁在他的肩上。
她搂着他的脖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将脸埋得更深一些。
他没有听明白。
这也是她的道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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